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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生命中的欢乐,生命中的悲哀 (3)

未几,家里人得了消息,爸爸妈妈舅舅小姨什么的一股脑杀将过来,怪罪我出了事瞒着家里,责问我怎么搞的,我只好说踢球受了伤。乔大方居然送了我一瓶虎骨酒。妈妈对我的隐瞒尤其愤慨,先是逼我转回离家更近的医院,见我莫名其妙地不予配合,她便大起疑心,每天下午两点便提前下班赶到骨科医院,一直监视我到晚饭之后。花了几天时间,她并没有发现我有与护士通奸、偷制炸弹或者在石膏内窝藏毒品之类的劣行,才泄了气。我只好让戚敏每天中午来,两点之前便离开,以避免她遇到妈妈。戚敏问,干嘛非要避开她不可呢?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的私事不想让她知道。戚敏说,你啊,介于勉强可以理解和完全莫名其妙之间。

法律系学生会居然也派了人来慰问,假模假式地送了一盒猕猴桃,我亦虚伪地表达了谢意。

除了脚裹在石膏里又热又痒之外,我已经没有不适之感,医生查房时也说,我可以多活动活动,只要保护伤处不被碰撞就好。这天中午,阳光晒得走廊里暖融融的,我就比平时多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到了一楼大厅,索性摇摇摆摆地出了住院部。天气甚是明媚,雪在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地响成一片,倒好像春天。在那些病人、家属、腆胸叠肚地来探望受伤员工的单位领导、卖猕猴桃的小贩和医托们的背后,正在这时,戚敏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束水淋淋的花。我问:“拿的什么啊?”“雏菊。”她说着,在离我还有十步的地方站住不动了。我想走过去,可是面前是一片泥泞,想绕过去,拐杖又扭来扭去不予配合。

我说:“你怎么不过来呀?”试图把拐杖提到手里,单脚跳着前进,跳了两步,只好停下来。她仍旧站在原地,说:“接着跳啊。”我左摇右晃,说,什么?“混蛋,你跳啊。继续跳啊!”她似乎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说,你快扶着我,我要倒了。她终于走过来,扶住我,说:“今天怎么不行了?这么几步都走不过去了?那天晚上你怎么那么行呢?都骨折了还那么淫荡,你是不是人啊?”我说:“不知道是骨折,知道的话能爬四层楼吗?”她帮我拿着拐杖,撑着我走向花池。“爬楼时真没觉得疼?”她问。“一点儿都没觉得。真是怪事。”我说。我们小心躲避着水洼。一个水洼,又一个,倒映着冬日的青郁云天。我跳动着,踢起的雪块溅在她的牛仔裤腿和靴子上。

我们在花池子沿儿上坐下。“虽说你这个人毛病很多,”她说,“又淫荡,又自私,有时候还脑子短路,可是总的来说还挺不错的。要不你一直骨折吧,我一直扶着你,我就不担心你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我以为这只是戏谑之语,可是当我看她时,她的侧脸上露出二十二岁的年纪的那种格外认真的表情。

她举起水淋淋的花束,问我:“好看吗?”手腕轻轻抖动,水珠子流泻下来。一个迷你型瀑布。“好看。”我说。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我拿过那束雏菊,看着它们小小的几乎冰冻的花朵。无论是多么普通的花,都可以说是奇迹般的设计,雏菊尤其有一种朴素、顽强的美妙之处。

有一会儿我们默默无语。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想什么?”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看着云隙里的太阳,“你知道那句话吗?‘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有人问五祖法演,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法演就说了这句。一个姑娘名叫小艳,情人檀郎来找她,小艳想让他知道她在,又不好直接告诉他,就借机叫丫鬟小玉,让她做这个事那个事,其实呢,她根本没事。人和人,其实都是这么回事吧。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是不是?可是有你在身边呢,我会觉得安心,这就再好没有了。你不在我身边呢,我会想你,昨天我在家里,傍晚尤其想你,差一点儿就哭了。什么是爱呢?世上真有这东西吗?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世上真有思念这回事。这就好了。当然,我没哭。我在卧室里唱了一会儿歌,想,明天买一束雏菊给他,这么一想,就好了。你看,设定很容易达到的目标,达到了就很开心了。我小时候,我爸爸总是对别人说,戚敏以后要是不做出一番成就,就是自己耽误自己了。可是什么叫自己耽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聪明、漂亮、成就什么的,大概都不少,可是幸福,我很少看到。我从小见惯了爸爸妈妈的争吵,

见惯了姑姑的眼泪,还有我以前那个老师,周素姗,她也活得很不开心。小学三年级,我就对自己说,人生的要求一定要低,这样才不会失望。现在想来,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想法真是有点儿残酷啊。可是人就是这么长大的。嗯,我说得太多了,这算是充分表白了吧?亲爱的,如果你懂得心意,我就感激不尽啦。”

正是这段话,让我再深切没有地感到惭愧。我也感到,心中有什么冰冷之物正在融化开来。

“怀疑”二字,恐怕就是我在生活中渐次得到的一切的总括。而这一天,戚敏的话,又恰好可以用单纯无畏、充满生机的“信”来概括。除此之外,对于我为什么在那个冬日里手捧着水淋淋的雏菊花束,既自惭形秽,又体会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柔与希望,我再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我的跖骨到了三月中旬已经完好如初。五月初,课程全部结束,交了毕业论文,工作单位也定了下来,空闲极多,我又不喜欢在学校里跟大家在酒桌上告别来告别去的,恰好罗燕阿姨有一次到家里来说要去看陈垚,我便陪她一起去了一趟。陈垚就要出狱了。罗燕比以前老了很多,与陈国庆离了婚,独自生活。坐在长途汽车上,她颇为沉默。我试图安慰她,说,陈垚出来了,阿姨您也算熬出头了。罗燕笑笑说,是啊,都七年了,正是你读高中和大学这七年。

这一次,我们只是远远地望见了陈垚的身影。他孤独的身影走在荒烟蔓草中,永远地刻入了我的记忆。

那些天他在出“外勤”,就是外出劳动,我们辗转了几趟汽车,才到了那个辽河三角洲湿地中的农场。这片湿地七百多平方公里,边缘有一溜儿小造纸厂,湖洲纵横,生长着密密实实的芦苇,站在高处看就像一块厚毯子。芦苇荡中间遍布沟壑,可供运送芦苇的船只通行,每片湖洲之间则由堤坝分隔。陈垚他们正是在修筑堤坝。无数柳絮在阳光中随风飘拂,在湖中岛上,密密匝匝的树林的深暗绿色之中,有小小的蓓蕾鼓胀着,宛如点点光粒,隐忍地跳动着。

我们便被拦在堤坝上,只远远看见陈垚他们穿着蓝白条的棉囚服,在堤坝上下攀爬着运送着什么,也许是泥土。一个狱警劝罗燕阿姨,回去吧,这儿过不去。他戴着一副眼镜,眼镜框上贴着胶布。罗燕阿姨说,你年纪不大啊。那狱警说,我刚毕业。罗燕阿姨说,那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

四下荒凉无际,除了一处窝棚之外别无人烟。芦苇在风中浪涛般翻涌着。我望着陈垚在堤坝与湖水间走上走下,因为负重而摇晃着,就像一片蓝白色蚂蚁中的一只。此情此景,大概在古代燕国时便曾经有过。唯一标记着时代的是一辆喷吐着黑烟的履带拖拉机,陈垚他们抬上来垫料之后,这拖拉机就压上一遍。另一条堤坝上,还有一队人似乎在碎石。我久久地听着这广大寂静中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满耳的水声减弱了,变轻了,远了,仿佛天河的淙淙声。

夏天,陈垚出狱了。我到罗燕阿姨的新住处去看他,只见满屋子都是纸箱、包裹,原来她已经决定带陈垚回福建老家。陈垚一见我,咧开嘴笑了,说,你没怎么变样。我说,你也没怎么变,又问他,以后怎么打算?陈垚简短地说,回家,这地方不好。口吻跟他妈妈一模一样。

“也不能说是地方不好,是我命不好。我说这地方不好,你别在意,我就是随口这么说说。”他说,“这些年在里头,我也想明白了,不怪别人。就怪自己命不好。我也恨啊,可是恨有啥用?”

闲聊中,我随口问起他在“里头”的那个朋友,杜彬。陈垚说:“前几年杜彬刑满出去了,出狱不到一年就杀了人。当初判他的那个女法官,在杜彬服刑的时候跟他‘一帮一’,给他写信,劝他改造什么的,他挺感谢这个女法官的,谁知道,最后他就是杀了她。判了死刑,人早没了。少管所拿他的例子教育我们,说他恩将仇报,其实要我说,杜彬这人不是坏人。他就是心里头没认命,魔怔了。我不能像他一样。咱们跟命挣,挣不过,害自己,害家人。我现在别的都不想,就想我妈太不容易了,我平平安安的,赚点儿钱,报答她,别的都不重要。”

不久,他们母子回了老家,福州市平潭县的一个岛。又六年后,当初审问陈垚的那位张所长在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任上出访荷兰,失踪未归。路人皆知他与一桩金融案有牵连,但是不了了之。

离开两年后,陈垚打来电话,邀请我和家人去他们那儿待上一阵子。我父亲去世后,罗燕阿姨又打电话来让妈妈去那儿散心,妈妈回来说,陈垚娶了一个相当爽朗的当地女人。二零零四年我去福州出差,顺路去了他们那个岛,在轮渡上就看到已经开始秃顶的陈垚站在码头上招手。这时他已经改回原来的姓氏,叫粟垚了。我们的手又一次握到了一起,距离一九七六年在浴池里握手那一次,二十八年过去了。我的律师的手,他的曾被麻皮割伤的手。“你还是叫我陈垚吧,这个我比较习惯。”他说。他已经是两个女孩的父亲了,承包了一块海滩,养牡蛎和花蛤,住一栋水泥二层楼,二楼用于起居,一楼放着摩托车、梯子、渔网一类的家什。门前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我们吃了好多石斑鱼。我问他,你老婆呢?他满不在乎地说,跟人跑了,去广州了,我倒省心了。我说,对,省心。那时罗燕阿姨已经因为心肌梗塞去世两年了。

离开圆石城之前,陈垚送了我一个那一年中学生中间最流行的“千纸鹤”笔记本,扉页上写道:

赠友夏冲:

愿你在人生的道路上一帆风顺!

朋友:陈

不停远去的火车窗口带走了陈垚和罗燕阿姨。我想起罗燕阿姨当年问我的话,他们从福建到圆石城来,图的什么?如今他们回家了。我也想起陈垚送我小提琴的那一天,我把琴放在课桌上,那时我是多么快乐啊。我还知道,在另一间教室里,陈垚正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比我更快活。那是因为他为我,为一个朋友做了一件事。那时他是一个少年,想赢得尊重,获得友情,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很多年后,我站在卡博耶特的《赛艇》前,才再次体会到当年凝视着小提琴的感觉。那是一幅画,两个戴着圆帽子的人坐在木头赛艇上,向绿荫遮蔽处划去。水流的碧色,让人想纵身跃入其中。什么是生命呢?不就是稍纵即逝的人置身于稍纵即逝的风景之中吗?你会忍不住想,生命中的欢乐啊。当然了,紧接着就是,生命中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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