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大皆凶
“酒老头儿,你确定你找到路啦?”卿浅在树根交织而成的樊笼里跟着酒仙儿东跑西蹿,每次都感觉前方几乎无路可走,可酒仙儿却总能在密不透风的笼中找到那么一个小出口,顿时柳暗花明,过不了多久又被困在另一个的樊笼中。
莫成风一路也吃了不少暗亏。在这樊笼里无法飞行不说,一会上钻一会下跳,这让不久前受过重伤的他有些吃不消。
“嘿……路有点儿不好走,你俩再忍一下。”酒仙儿在前面上蹿下跳,矮小的身板像一块石头滚来滚去,“这些树根原本没啥灵气。后来很多人来寻访长云山,却过不了花阴仙境这一关,这些树根就吸取他们的精气,才长成了现在的气候。”
卿浅问道,“话说回来,小狐姐姐要是想保护勿远,顶多在长云山周围布下结界就行了,又何必大费周章整出个仙境……”
莫成风闻言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听酒仙儿忽然回头说道,“说来你们信不,原本是狐仙大人做梦梦到了一片花山,醒来后头脑里怎样都挥不去那些念想,久而久之,这些梦里面的场景居然渗入进了现实。狐仙大人没办法,只好将它们封印在幻境中。不过照现在的情况来看——”酒仙儿又拍了拍身旁安稳的树根,叹道,“这些东西长得这样厉害,好像要脱离这个幻境。”
也不知道穿梭了多久,但觉树根渐疏,依稀可以看见深蓝色天幕了。
终于走到了仙境的尽头。他们面前,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流云一般的结界,而成千上万的树根正企图逃出这幻境,奋力地在结界上扎根,已经有不少逃逸了出去,如获新生一般向上生长。
“跟紧咯!“酒仙儿大呼一声,手里赫然多出一个酒坛子。他用力一抛,那酒坛子砰地一声砸在结界上,打出一个窟窿。三人快速飞出去,脚下老树根如同活过来一样,抬起头想要跟着逃出来,却被突然关闭的结界给生生拦截。
“这些家伙!”酒仙儿回头骂了几句,又笑道,“这里是连接幻境与长云山的虚空长廊,再往前飞一会就到长云山上空了。”
但见四周天幕深蓝无底,空净灵澈,不知远近,仿佛永远也走不出这虚空长廊一般。
不出多时,依稀云雾渐拢,眼下有山形逐渐显现出来,三人立即向下飞去。
--------------------------------------------------------------------------------------------------------------------------
北国玖玹山脉。
苏然背手而立,瞳孔里倒映着的漫天星轨。
身后,幽昌步履轻缓,声柔如水,似是怕打破这深夜的宁静,“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苏然。能率领区区二十八位手下,在六大门派中夺得魁首,镇守住这样大的北国——”他忽然抬起斗笠,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狠狠地杀出两道幽光直射天空,“都道你如古井无波,连现在这样的天象都动摇不了你。”
他压低了声音细细盘念道,“角宿,井宿,昴宿,危宿。四大凶星毕现,别说是你,在我身为北方神鸟有意识以来,就没遇到过这样的大凶之兆!”
“天象便是天意,不是我苏然所能奈何的。”苏然波澜不惊地取过一封密信,交给了幽昌,“以打开神界之门为由把四大神鸟召集到此,实则另有目的——一切缘由都在信中说明。”
“如果我不按信中的做呢,你知道的,我可没必要听命于你。”
然而当他打开信封后,立刻变得面无血色,大惊道,“你是如何知晓这等机密的!”
苏然却笑笑,“怎么样,这笔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极力收起即将爆发的黑色郁气,幽昌那斗笠之下的嘴角微微扭曲着。北国山林的夜晚寂静如死,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团棉绒里缓缓抽离出一枚尖锐的毒针一样,幽昌笑道,“我忽然又觉得,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
长云山总是平静的,就像在山里居住的山民们,远离了山外的纷扰,生活是那样安详而美好。连续劳累了几天,两人干脆在某一个村落借了马,一前一后在山道上驰行。视野时而开阔时而又被树荫遮挡,这一夜的星子格外明亮,在天空中璀璨成河,因此当马儿偷懒慢下脚步时,卿浅没有扬鞭,就由着它踏着小步走去了。
马背摇摇晃晃,也摇落了卿浅许多心事。
莫成风正经道,“回神界后,可不像现在这般轻松了。你我皆为凤羽所化,自然是要各司其职的。”
卿浅想都不想,直接飞出一句话,“本小姐只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莫成风闻言,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就是太累了。你不累呀?我记得和幽龙打斗,你耗去了不少体力。”说完不由一阵颤栗,那圆灵水镜的威力更是令她后怕。
莫成风若有所思,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力气又恢复了不少,笑道,“我掉下去的时候,牧童用‘天籁’接住了我。洪荒古卷中的四朵灵花各有千秋,那‘天籁’便能让人起死回生。”
“世间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么?我不信。如果真有,也让赤血灵狐复活好了。”她说得那样漫不经心,显然是不信的。看了一眼莫成风,他身上虽然有许多伤口,整个人却异常精神,倒真的像是回生了一样。
她又惊又疑,忙打趣道,“到底怎么回事呀,我看刚才在老树根时你还那样虚弱,怎么现在像是有使不完的力了?”
“我也觉得浑身真气涌动——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我是不是要死了?”
“得了吧你。”卿浅啐了他一句,见他容光焕发,不知不觉间,竟也觉得自己真气流通,舒畅了不少。
像是枯木逢春一般,每一根筋骨,每一个关窍都感受到了无穷生机,贪婪地汲取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源源不断的力量。这种力量与体内原本的真气相互冲击,融合,在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之间来回翻涌,最后竟如同沸腾之水一般喧嚣躁动。
“不妙!”莫成风大叹太掉以轻心,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先是如同流水一般渗进体内,与体内真气合二为一,又如同一只无形之爪想要将真气从体内连根拔出!
周围空气开始颤抖,身下的马嘶鸣一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血肉,轰然变白骨。
二人正欲反抗,而前面,忽然传来一大群叽叽喳喳的惶恐的尖叫。青苔娃们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数不清的如同人指般大小的身躯仓皇逃窜而来。
二人极力遏制住体内真气,眼见着那绿压压一大片小人儿惊慌失措地乱跑着,便随手捧上来几只问道,“发生什么了!”
那几只青苔娃本来就吓得半死,又突然被抓到这么高的地方,直接吓晕了过去。有一只年长的,跑得比较慢,正好到了莫成风脚下,见他们二人身泛白光,面色痛苦,赶紧催道,“逃,逃啊!”话还没说完,却被莫成风身体震出的气流给击得粉碎。
卿浅道,“怕是出了大乱!青苔娃……糟了,小狐姐姐不会有危险吧!”
“——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身后,酒仙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早就不管那两坛子酒了,此刻像一只逃命老鼠一样狼狈。
“长云山!长云山崩塌!狐仙大人……”他拼了命的跑到二人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吐着几个字,显然也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时半会话都不会说了。
有几只青苔娃认出了酒仙儿,立刻哭喊道,“勿远,勿远他复活啦,狐仙姐姐好高兴,但是被勿远杀死啦!”
“狐仙姐姐守了他这么久,结果被他一掌把心脏挖了出来!”
几只青苔娃哇啦哇啦地叫着,听到两人耳朵里,仿佛惊雷一般炸开了。
酒仙儿忙问道,“狐宝宝呢,生了没,生了没!”
青苔娃这才想起一般叫道,“生了,生了,狐宝宝好可爱,好多人都来看了,柳树爷爷,桃婆婆,麻雀姐姐和狼大哥都来了,结果勿远拿出一把琴,大家都死了,好可怕!”
青苔娃还在哭诉着妖灵朋友们的惨状,而莫成风听到勿远用一把琴大开杀戒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再也没有移开过,就连真气如同灵魂脱壳一般飞出时,他都没有注意到。
那是化音琴。
原本是取天籁之瓣与九天泉眼合炼而成的神兵,性情温和,可助医者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只是化音琴诞生之后不久,另一件凶狠暴戾的神兵——杀命也随之而来,此神兵一出世便有了血光之灾、风雨屠城。为了封住杀命的戾气,不得不将化音琴与杀命封印在一秘密之处,时隔多年,杀命的戾气得以净化,而化音琴却逐渐被戾气腐蚀,成为了一把杀人利器。
卿浅或许不知,但莫成风是知道的,九尾雪狐在长云山布下结界,除了要守护勿远之外,还要防止化音琴落入他人之手。
此刻,长云山的结界已然崩塌,原本被封在花阴仙境中的梦中之物终于挣脱了束缚,从虚空长廊中如浪潮一样席卷而来。从他们的位置可以看到,很远处的高空像是破了一个洞,从洞中无数老树根如瀑布倾泻而下,触碰到长云山肥沃的土壤后,傲然扎根,吸取着山里的灵气。不过毕竟是树根,吸取养分后,原本光秃秃的表面竟然发出了新芽,迅速长成枝干,远远望去,就像一颗通天大树。
结界必然随着狐仙的死去而消失。只是这股力量,这股摄人心魄的、不断将体内真气抽出的力量,如果真是化音琴所为,那么勿远的目标是难道是他和卿浅!
容不得他细想,黑暗之中,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传来——一匹山狼顾不得眼前奔走逃命的青苔娃,奋力向前奔跑着。
它浑身是伤,跑起来十分吃力,但眸子里闪着异常坚定的光芒。它慢慢缓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接近真气四散的卿浅和莫成风,将口中叼着的一捆桃花枝轻轻放在地面上,然后,像是终于耗尽所有体力一般,轰然倒下,被四射的真气击得魂飞魄散。
那桃花枝竟然包裹着一个安然沉睡的婴儿!
而与此同时,那股巨大的力量仿佛一阵迟疑,然后渐渐退却而去。莫成风已是精疲力竭,卿浅则干脆瘫坐到了地上。没有了真气的击杀,青苔娃们和酒仙儿也靠前了来。
婴儿睡得很香,像是在做一个美好的梦。青苔娃们微小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婴儿的脸颊,又跑去山狼的尸体旁边哇哇大哭。酒仙儿见到此景,昔日相处的妖怪们瞬间都死去了,心里也一阵抽搐,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罐子酒,大口大口灌起来。
莫成风明白了。勿远为了不伤及自己的孩子,才收起了化音琴。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如果勿远真的魔性大发,是绝对不会落下山狼这个漏网之鱼的,更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被它叼走。一切,都好像事先安排的一样,而山狼好像也知道什么,才拼了最后一口气,将婴儿送到被化音琴所伤的两人面前。
卿浅见到婴儿,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一般,立刻爬上前去,将那一捆桃树枝轻轻抱起,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不释手。
“是小狐姐姐和勿远大哥的孩子,长得这样可爱。”见一旁低头沉思的莫成风静静站着,卿浅把孩子抱去他面前,道,“你也抱抱?回到神界之后,你怕是再也见不着人间的婴儿了。”
莫成风接过了。桃花枝的香味仍然掩盖不了那一场他们没见到的腥风血雨。
莫成风静静看着婴儿的睡脸,忽然余光瞥到夹杂在桃花枝中间的一张字条。
简洁明了的两个字——星象。
--------------------------------------------------------------------------------------------------------------------------
东南有荒山,千沟复万壑,孤峰野谷不计其数。有毒虫猛兽栖养于山,饮毒沼,食腐骨。蛮烟不绝,瘴气如缕,世人避之不及。
深山之中,有一高峰,拔地而起,凌云揽月,因其方圆百里再无峰峦,世称落寞峰,而其四周深谷亦得其名,人称落寞谷。
入夜了。
像是垂死之人重重叹息了一声,于是,从不知何处渗出浓墨一般的黑暗,爬过深沟暗石,爬上幽深的大殿,最终从檐下坠落,酿成无风无浪的黑暗之海。
殿中烛火直立,如同金铸之石,又如杀人之匕首,看久了晃得人眼睛疼。
“纸鸢无能,还望谢师姐恕罪!”冰冷的烛光随着一枚墨色裙裾摊开在地面上,宛若滋生在沼泽里的一个幽灵。
殿堂深处垂立着层层黑纱帐,不断传出嘶嘶的虫鸣之声,像是无数把锋利却微小的铁锯,在断断续续地来回切割着人骨。
“谢师姐近日身体抱恙,谷中大小事务皆由本座打理。”
听到此声,纸鸢大大松了一口气,蜷缩着的手指终于松开来,掌心触碰到冰冷的空气时,她觉得像是在有毒蛇在****。
她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行了礼,“原来是阮师姐。”
“听你的口气,可见此番打探并不顺利。”
“是。”纸鸢说道,“弟子化身纸人附在蝉影身上,本想着到了薄云观便脱身行动,谁知路上遇到另一名薄云观弟子。那弟子道行一般,只是他手中那把扇子着实厉害,令弟子动弹不得。”
“那是折川宝扇,本座都会忌惮三分。可若不是你疏于防范,又怎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弟子无能。才摆脱宝扇的压制,又被薄云观掌门施了缚神云茧,随后又听见一阵箫声,便昏迷过去……但弟子昏迷之际见到了一位黑衣人,虽未见其相貌,但绝非凡人。”
良久,殿堂深处只听见虫鸣声。
“苏然狡猾,既然知道你在,却又假装视而不见。此事本座自会禀告谷主。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无功而返,难辞其咎,本座不得不罚你。”
纸鸢闻言,猛然抬头,见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玄色瓷瓮,身体立即瘫软下来。四周静的出奇,只听得见翁中有许多不明的东西在蠕动、嘶鸣。
纸鸢已经面无血色,只听殿堂深处那声音继续道,“你福大命大,既然能从薄云观逃回来,想必这区区毒虫也不在话下吧。”
还好只是毒虫!还好只是毒虫……她一遍一遍在脑袋里重复着、安慰着,想来不过是一些虫子而已,她修行落寞谷心法已不下五年,什么毒虫没见过?就算中毒了……阮师姐也不会真要了她的命吧……只是略施小戒而已,略施小戒……
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控制住身体的颤栗。她跪着,一步一步挪向瓷瓮。
忽然间,瓷翁忽然晃动了一下,立即把纸鸢吓出了一身冷汗。而紧接着,她亲眼目睹了一场极其恐怖的画面,她眼睁睁看着已死之人拼命摇晃着棺木,挣扎着爬了出来,软瘫到了地上,又像是一条四脚蛇一样飞快地向她爬来……
轰的一声,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脑袋,她恍然惊醒。原来是幻觉。
看来这毒虫果然厉害,还没咬人就先发起攻势了。
她挽起衣袖,就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一只漆黑的手忽然从瓮中伸了出来,然后像是拧起一件衣物一样,将她完完全全扯进了瓮中。
“能成为瓮灵的食物,你还真是福气不浅。”
瓷瓮拼命摇晃了几下,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稳稳地立在地面上,宛如一件完美的装饰。
“好了,我们回去了。”像是在呼唤贪玩的孩子一样,一双玉手轻轻抱起瓷瓮,悠然地走出了大殿。
一切如常,烛火如倒立的刀刃一般纹丝不动,黑暗中传来一阵又一阵虫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