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最着名的莎士比亚戏剧作品《哈姆雷特》和《麦克白》来说,《哈姆雷特》的主题是复仇,而非忏悔。但是,忏悔意识却影响到人物的命运。哈姆雷特被称为“复仇王子”,可是,他的复仇之剑总是犹豫的,这原因就是他的复仇总是被自身的人文道德责任和敌手的忏悔意识所牵制。他在接受父亲的复仇使命之后,讲了一句很重要的话:“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重任。”他的目标不是杀掉一个坏蛋,一个凶手,而是要进行道德重整。而且,这个凶手,这个坏蛋,哈姆雷特的叔叔克劳狄斯,也是个基督徒,也感到罪责的重压,也在忏悔:“呵!我的罪恶的戾气已经上达于天;我的灵魂上负着一个元始以来最初的咒诅,杀害兄弟的暴行。
”他祈求上帝宽恕,“祈祷的目的,不是一方面预防我们的堕落,一方面救拨我们于已堕落之后吗?”但是他立即又怀疑上帝能够宽恕:“我现在还占有着那些引起我的犯罪动机的目的物,我的皇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皇后,非分的利益还在手里,就可以幸邀宽恕吗?”在《哈姆雷特》戏中,这个忏悔者——哈姆雷特的叔父,杀害兄长、篡夺皇位、强占皇后的凶手,可谓十恶不赦,但是莎士比亚也没有把他写成是绝对的坏蛋,就像麦克白一样,他也有良心的挣扎,也感到罪恶的戾气布满全身,也忏悔。因此,他也不算纯粹的“蛇蝎之人”。莎士比亚从不把自己笔下的人物写成善恶观念的寓言品,每个人都有非单一化的内心,克劳狄斯也是如此。忏悔意识帮助了莎士比亚实现笔下人物性格的丰富性。
仍然可以以托尔斯泰的作品为例。《战争与和平》这部巨着既不是第一人称的“忏悔录”,也不是《复活》似的灵魂自传,但是,其中有些情节人物出现了忏悔意识时却显得特别感人。巨着的第二卷第二十二节所写的娜塔莎,其道德承担精神就极其精彩。
娜塔莎在安德烈公爵上前线之前订下婚约,一年后结婚。娜塔莎热烈地思念在远方的安德烈,情感泛滥,以至和花花公子阿纳托里(皮埃尔之妻爱伦的兄弟)私奔,虽未成功,但已铸下错误。安德烈公爵从前方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没有原谅娜塔莎,便决定解除婚约,并让最亲的朋友皮埃尔去通知娜塔莎:“她可以自由了。”皮埃尔带着这一尴尬的使命来到娜塔莎家,托尔斯泰作了如下描写:
皮埃尔默默地望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本来他心里一直在责备她,轻视她,但此刻那么可怜她,再也不忍心责备她。
“他现在在这里,请您对他说……请他饶……饶恕我。”娜塔莎没再说下去,呼吸更加急促,但没有哭。
“好……我对他说,”皮埃尔说,“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娜塔莎显然怕皮埃尔会有什么想法。
“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慌忙说,“再也不能挽回了。我这样伤害了他,我感到很难过。您只要对他,我求他饶恕,饶恕,饶恕我的一切……”她全身哆嗦,在椅子上坐下来。
皮埃尔心里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
“我会告诉他的,我会再次告诉他的,”皮埃尔说,“不过……我想知道一点……”
“知道什么?”娜塔莎的目光问。
“我想知道,您是否爱过……”皮埃尔不知道怎样称呼阿纳托里,一想到他脸就红,“您是否爱过那个坏人?”
“您别叫他坏人,”娜塔莎说,“但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又哭了。
皮埃尔心里越发充满了怜悯、柔情和疼爱。他感到他的眼镜下流着泪水,他希望没有人看见。
“不要谈了,我的朋友。”皮埃尔说。
他这种温柔、诚恳、亲切的声音忽然使娜塔莎感到惊讶。
“我们不谈了,我的朋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但我求您一件事:请您把我看做您的朋友,您要是需要帮助、劝告或者谈谈心,您可以想到我。当然不是现在,而是等您心里平静下来。”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吻。“我将感到幸福,要是我能……”皮埃尔心慌意乱了。
“您别这样说,我不配!”娜塔莎大声说,转身要走,但皮埃尔拉住她的手。他知道他还有话要对她说。但他一旦说出来,自己也感到吃惊。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您来日方长。”皮埃尔对她说。
“我?不!我一切都完了,”娜塔莎又羞愧又自卑地说。
“一切都完了?”皮埃尔重复她的说话,“我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如果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最出色的男人,而且是自由的,我立刻就会跪下向您求婚的。”
娜塔莎许多天来第一次流出了感激和热情的眼泪。她瞧了瞧皮埃尔,走出屋子。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册)第845~846页。草婴(盛峻峰)译。台北猫头鹰出版社,1999年版。
娜塔莎悲伤到极点时,善良的皮埃尔想安慰她:想为她“开脱”辩护,说明“私奔”的罪责不在于她,而在于那个诱惑她“私奔”的“坏人”。而没等彼埃尔说完,娜塔莎于悲伤中却清醒地纠正他的话,她郑重地说“您别叫他坏人”,此时,她不是把责任推给他人,而是认定过去的错误自己也有一份责任:罪责在她。当时所以“私奔”,正是她人性中的紧张在某个瞬间的反映。托尔斯泰在这里关注的不是谁是肇事者的问题,而是每个生命个体人性中灵魂中的普遍责任问题。娜塔莎这种责任承担精神,使她立即从世俗的“谁是坏人”的追究中提升到灵魂的自我拷问,显得特别动人。所以,同样具有这种承担精神的皮埃尔,一听到娜塔莎的反驳,就激动不已,马上对娜塔莎表示自己的无限倾慕,对她说,假如他不是皮埃尔,不是一个长得那么丑那么笨的人,他一定要跪下去向她求婚。皮埃尔从娜塔莎的自责自咎中发现她身上有一种最美的东西,这就是支撑着人类不会完全走向黑暗深渊的良知责任精神。娜塔莎在《战争与和平》中不是托尔斯泰着意塑造的忏悔人,但由于托尔斯泰具有忏悔意识并把这种意识注入作品,就使他的作品更为真挚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