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方龙儿、丹尘子、牛石头、小三子一行四人到了安庆的渡口时,已经到了天黑。要等到五更天时,才有东下扬州的旅船,找到客栈后,众人要了些小菜,就在那小店里随便吃了些,糊涂睡了一番,等到五更天,终于上了船,这才落下闲。
从安庆到扬州,其间要过南京、镇江一带,约莫四五天工夫才能到扬州。虽说前年去过扬州,那也是装扮成王三的小厮,出门冲门面的打手,不过是个吃人软饭的丐爷,可比不得这回携带众多珠宝,出门扬名立万时的豪爽心情,喜悦中又带些忐忑不安,只想着那边的光景。小三子与牛石头更是第一回出远门,更比方龙儿激动,惟独那丹尘子,前日在禁魔园的一场悲剧,心里好生沮丧,好在他天性豪爽痛快,硬是要跟方龙儿一行转悠,只想游历一番世上的山川美景,解除心里的苦闷。
既然有着丹尘子这个老神仙在旁边,自己那两大箱珠宝的安全问题自然是得到了保证,旅船上众人要了间大包屋,在里面放肆的喝酒吃肉,大声喧哗。喜者自喜,悲者自悲。这天晚上喝到尽兴处,丹尘子一口气喝完坛子里的红高粱,红着脸道:“龙儿啊龙儿,这回与你一起去扬州,本来只是想舒散心里的苦楚,却见你们这般欢快,果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好极,好极了,哎,想当年,你们这样的快活日子,我也是有过的。”
方龙儿知道他心里痛苦,看他那副买醉求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接话骂道:“牛鼻子说这话,又是甚么意思?难道你就老了么,就算老了,就可以愁了么?要是这样的话,龙儿这也没话说,你就是,你就是……一个字形容,操!两个字形容,垃圾!三个字形容,一坨屎!四个字形容,臭不可闻。是我看错了人,居然和你这样的烂泥巴做了朋友……哼,神仙算个毛啊,还不如我们过的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你这样,就成了真正的蠢货了。枫无霜老仙女要是看到你在副死样,能快活么?”
尽管方龙儿这番话是赤裸裸的,毫无斯文的,却是骂到了点子上,直把丹尘子骂得面红耳赤,狗血喷头。丹尘子虽然酒多,话却听到心里,他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就是坨抚不起的烂泥巴了吗?我真的就是……”迷糊之中为了印证方龙儿的话,丹尘子两眼无光的盯上了牛石头、小三子的脸,想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牛石头早被方龙儿那番话烧得血脉喷张,这时左手抓了一只羊腿,“嘶——”的咬下一大口肉,囫囵的咽了下去,朝着丹尘子瞟了一记白眼,骂道:“你这个蠢货,老二说话,哪时错过,想当年我们一起讨饭时,那次不是他讨的多,你要是不信他的话,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你想要的结果了,蠢货啊——真是蠢货,老天怎会让你这个蠢货和我们在一起……”
醉酒的丹尘子一脸无辜的看着牛石头,又转眼望小三子。小三子本来就不胜酒力,此时早已是两眼发昏,他喃喃道:“猪油……猪油……”话还没完,倒到了榻子上睡着了,当然,他本来想说“你可别被他的猪油蒙昏了头脑”这句至理名言,亦随之进入了梦乡。
窗外星光点点,皎洁的月光铺洒到缓缓流动的江水上,大江犹如一条滚动的水银河。两岸的杨柳已经长得翠绿,在月光的衬托下格外安静祥和。偶尔有鸦雀啼鸣几声,在这微风抚柳的夜里,说不尽的深邃。
丹尘子糊涂的睡去,他太累太累了。
小三子与牛石头睡得酣然,他们一直觉到自己太幸福了,从乞丐到小爷身份的转变,不过是几十天的光景,就在这仅仅的几十天里,他们才发现,生活原来这样安逸,可以放纵无拘束,亦可以夜半笙歌,人生既然如此,又何需想得太多?
惟独方龙儿是醒的。他本是睡熟的,现在却是醒了。在黑漆漆的夜里,一声鸦雀的声音惊醒了他,犹如九天落下的霹雳,把他从睡梦的沉醉中轰了出来,他被迫的睁开眼,打量起身边熟睡的人。
冷汗直冒。因为鸟鸣之声,他挣脱了噩梦的束缚。
四周除了轻微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声响。
微微的光芒从窗户透来,犹如珠宝的颜色一样温润。在窗户纸外面,一块恰似人形的黑影显印出阴森森的班驳,这让屋里的人知道外面是光亮的。
沉默地瞪着窗外人形的黑影,方龙儿的心头突然猛烈的颤抖起来,他突然有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窗外的黑影,难道会是他么?”
他——葛老头。曾是乌龙镇关爷庙里最年长的乞丐,同时也是乌龙镇上辈分里最大的。在乌龙镇人的心目里,他一直是个老不死的乞丐,很生疏。甚至一年的光阴里,也见不到他一面。在人们心目中,都被巧妙的掩去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谁也记不得他,哪怕是土生土长的七八十岁老头的记忆里,从自己小时候起,葛老头就一直都是那么苍老,颤巍巍的犹如一口被撞击的古钟,永远的活着,直到现在,自己老了,他还活着。
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想法,好在乌龙镇老人的心里,这种想法是在极少时候产生的,一般来说,每当他们有过这种想法后,在第二天里就会莫名其妙的死去。
理所当然,一直极少被人关注的葛老头的死,自然也无人注意。方龙儿记得,他死的时候静悄悄,待自己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僵硬的窝在墙角,好似一团被人用力捏过的、发了霉的肉饺。最后是方龙儿用一卷破草席将他裹好,然后埋了。
谁让方龙儿是葛老头捡来的娃呢?这叫送终。
就在刚才,睡梦中的方龙儿冥冥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摩挲着自己的面庞,他喃喃阴沉的说:“狗儿啊,狗儿啊,你就不记得我了么,你忘记我带你一起去周家村要饭时,那头疯牛朝你冲来,是我替你挡……”
“狗儿啊,你爹妈在的时候,那时候多风光,我这老不死的是个看门的,都比道上的风光,可好时光不长,噩梦来了,谁也挡不住……”
“狗儿,你怎么能把我埋了,我还没死啊,你怎么把我埋了?我这老骨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怎么能不要我了……”
夜鸟惊鸣,它如同招魂幡一般,把睡眠中的方龙儿唤醒了,并告诉他——一切都还活着。
冷汗直冒。方龙儿坐起来后,努力回忆梦中那惨淡淡的光景,思索遗忘过半的梦话,直到他发现窗外的人形黑影时,一种久违的冲动让他忍不住的下了床,朝窗户处缓缓行去。
他要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