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应图的庄园,次日抵达襄州——行营现在的驻地。
马洵没有太多过问淮安郡的事,很快又让我着手除灭淮南道逆贼的战策筹划。
一日。顾宇进来报告,“江都王”使者已来至行营,正在公事厅中。我心中咯噔一声。
江都王是先帝幼子,自永穆之变后,起兵战于淮南之地,尽歼逆贼,坐拥十九州郡,是当今唯一能和经略使的江北行营相提并论的一支勤王兵马。
来至厅中,经略使麾下诸将都在外间按剑而立,气氛森然。
走入内厅,马洵正和使者坐谈。
幕府的几位同僚都在下首相陪,见我进来,个个都面面相觑。
使者是一个神情端严的儒雅男子,身着玄冠绛衣。
他和马洵间谈话是时而激烈时而缓和,两人谈论着江北行营新收复的申州城池的归属,并为此胶着。
李茂忽在外间厉声骂道:“要我们退出申州,把自己血战拿下的城池白让出去。世上竟有这等黑心不知死的。”
他带剑快步冲入,朝着使者过去。
马洵起身阻住李茂,喝他放肆,我隔在中间,将他劝出。
江都王使者却看都没看一眼,依旧言谈自若。
处变不惊,使者有这样的定力,倒也算个人物。
使者在两个时辰后告辞离去,我和马洵到辕门外送他。诸将远远站在旁边,满面怒容看着使者一队人马离开。
半月后,甲戌日。襄州围场。
经略使从军前,他对围猎的酷爱便在帝京中尽人皆知。少时的经略使是唯一能令长安那群目空一切的游侠少年低头的人,他是这群王侯公子的魁首,而在这些无法无天的纨绔眼中,能跻身于经略使的交游之列、随他出猎是生平第一快事。
在经略使成为战功卓著的勤王元勋后,没有因为军务冗杂而减少他对围猎的热情。历次围猎,经略使麾下将校、幕府僚属必是倾员而出。
同时接近江北行营的决策核心的人都知道,经略使作出那些最重要决断的地点不是帅帐,而是在围猎的弓马之间。
和经略使的赫赫威名一样远扬的不仅是他我行我素、置敕令罔闻的行事风格,还有他对声伎管弦的看重。
围猎中的车骑人马中,除了军队和呼鹰走马的侍从外,还有一支随行的龟兹乐班。经略使最宠任的胡人乐师因为高的琵琶技艺被授予“胡律校尉”的军衔。
襄州城东,平原广泽之上,是绵延的、如黑色潮水的车马舆从,士卒皆着劲服,戟刀森布。出自扬州绣工之手的数十面明月珠旗,在日风下猎猎作响。
经略使策马在前,兵马们威仪肃整是自然的。但也只有他这样轩昂的人物才能统摄如此的精兵悍将。
坐在椽木支撑的敞帷大帐下,我隔着绣金垂幄,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驰过的“骑校”。
念在久病初愈上,这次围猎经略使没有让我随行扈从,只是在敞帷大帐等待。
日色已近正午。一骑校传信来,经略使一行已在七十里外的涌泉饮马,歇息造炊。
金羁听了,催促军汉去搬来小几和酒事,让我用了午膳。
午间无事,我斜躺在交椅上,能听到林间的窸窣的声籁。
翠林冷然,索性让军汉停了团扇,把头歪着,我回想着和半个多月前应图间的全部谈话:
应图不仅向我讲述了我四大宗门的历史,还告诉我,风义心法属于一门玄奥的秘术,这门秘术能不单是修真的法门,也可以融入排兵布阵的战法之中,有着无穷妙用。而风义心法并非其中的最高奥义,尽是其中的一部分。
应图对风义心法和那门秘术的这番讲述,激起了我的某个荒唐的想法。
在我看来,这是某种隐秘而玄妙规律。
而这些规律总是使我联想到大儒们高谈的‘理一分殊’。尽管理一分殊是儒学的讲法,但在庄子和释氏的《华严经》中,都能找近似的地方。
或许冥冥之中,是有着贯彻世间万物万法的‘一本之理’,沿着这一本之理的脉络,又能生出无穷的‘分殊之理’。而这一本之理,便是推出衍生万物的分殊之理的总诀,便是掌握万物运行奥秘的钥匙。
想到这里,我知道自己应该就此打住了。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做这种浅薄的无益推测,并为此自鸣得意。
我把思维调回现实:应图他最后说,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将这门秘术全盘托出,前提是我在某些方面的配合。
夏季林间格外安静,我困眼微惺,觉得远处的一丛长草的位置似在变化。
忽然间日光陡闪,疾风入帐。
一人着血衣已立在我的小帐内。
待看清他的面孔,我松开了袖中暗藏的匕首。
如过不是这俊朗的容颜,几乎不能相信这不是我在回想的应图。
我指着应图左肩那道狭长而深的伤口说:“你怎么会为青鸾玄刀所伤?”
他摆手不答,语气短促:“后面还有追兵,我过不过得这一关,便全看你了。”
应图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至我身后的曲屏风。
他潇洒的身姿也受到了极大摧残,裹身长衫上的血迹显得更加触目。他发动掌中浑仪,骈指虚化,人便和浑仪消失了,曲屏却多了一扇。
他用齐物术隐藏了自己。
接着,一股劲风摧落木叶,连松树的针叶都纷纷坠落。
无形的杀气迫得时间都静止下来。
这时四名黑衣玄客已踏风来至帐前。
来者都是铁冠束发,博带方裾,虽然只是站在那里,但有如渊停岳屹,使人感知到雷霆将发前的肃杀气息。
能重创应图令其躲藏,不用想便知是道法通神的玄客高手。
金羁和执戟侍卫们站在帐外,和他们冷冷相对,其中年龄最大的中年人拂袖向前一步,说道:“请交出四大宗门的人。”
中年玄客一举一动间带着训练有素的得体,同时又有着克制的威慑力。
金羁语气冷硬,告诉他没有人经过。中年玄客并无任何反应,仍是将视线投往帐内。
“本官确实认得他,他刚才一身血衣经过这里,求我庇护,但我怎会收留一介亡命,若不信你随我来内间看。”说完我引着中年人进入小帐,里面除了曲屏和几口木箱什么也没有。
我面无表情,等着他作出反应。
玄客们一向自视高贵,绝不会在人前失却礼数仪轨。
中年人的两道长眉凝成了一笔浓墨。他静思片刻,忽说:“应图还在这林子中。此间还有极浓的‘玄炁’。”
我虽然对道法所知甚少,但是也知道玄炁是道法的本源,玄客运使道法便会产生玄炁,而玄炁也是道法中真正精华所在。
他和应图都是修真的方家,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应图的齐物术一向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因此我才以进为退、引他进来。
他手势变化,左手下垂捏成诀式,便有一股电似的震颤自他站立处传开,瞬间他的发出玄炁遍及帐篷。
整个帐内安如磐石,但是却是雷霆万钧笼罩下的宁静。微震
过了良久,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远处传来了如雷的蹄声,擎着数十面明月珠旗的大队兵马朝这边驰来。
“打搅了。”他一揖转身,敛衽退出帐内。
我出来迎经略使。他骑在高高的大宛军马上,下马时两名裨将一起为他卸下细鳞山文甲、一骑校捧过他蹀躞玉带上挂着的雕弓。
此次出猎斩获颇丰,随行的车骑列卒都有赏赐,末了还有人抬来几只麋鹿、黄羊,是经略使赐我的。
在敞帷大帐内我随诸将陪着经略使叙过话,便借口身体不适告罪退出。
我快步向着小帐走去,刚才出帐时我注意到,帐内一切完好,只有那些箱子上包角的铸铜被震地粉碎。
中年玄客的这一手玄炁对是专门破坏坚刚之物。
未进入小帐便闻到极浓的血腥气,应图在内间果然是委顿在地,他吐血极多,胸口、地上都是血污纵横。
他的心肺已被震离原位。
应图的浑仪还握在手中。哎,本是光华隐显的宝物,此时却被扭曲了形状,成了一块黯淡的顽铁。
“他们是什么人?能够将你伤成这样?”
应图发出冷笑,目中闪过恨色道:“不过是些走火入魔的妖邪外道,都是军镇的走狗。哼,不是世无英雄,而是英雄……英雄还未出手,才容得他们荼毒中土玄客。”
我知道应图口中“英雄”说的是谁,我没有接口,继续听他说:
“那些‘六镇玄客’,本是各大宗门不齿的第八流、第九流的修真人物……哼,这才过得几年,便成了克制玄门正宗的煞星。”
他有些话不愿说明,我追问道:
“四大宗门是中土修真的泰山北斗,立派已久,而道法演进又是极艰难缓进之事,他们、六镇玄客如何能在短短几年里转弱为强、高下倒置?”
应图长叹一声,缓缓道:“四大宗门道中创派最短的‘白决宗’也已过三百年,各宗道法均是由玄客中的惊才绝艳者创立,所习玄功精严玄妙,又经历代门徒高手修正增益,有雷电鬼神不测之威……但是已不足为恃,不足为恃……可在六镇玄客那种离经叛道的道法面前,根本、根本是……坐以待毙。”
他语气断断续续,忽然脸上又充满了希望的神采说道:
“但剑阁道法才能对付他们。没错,在真正精严玄妙的正统道法面前,在那位公子的剑阁道法面前,这些六镇玄客的野路子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与日争辉的萤火之光。”
“又提起那位公子做什么,他的道法的确独步天下,但你难道不知他如今的处境吗?”
应图听我这般说,苍白的脸上泛起的红润又消失了,他哀声道:
“你果然不愿让那位公子牵涉其中,这些年来,他也过得并不好……他那样尊贵的人,可际遇却是很苦很苦的……如今他终于苦尽甘来,别人也实在不该再去扰乱他……”
“可这是事关中土玄客的生死存亡之争。修真者虽一向都以超然物外自处,不涉纷争,可剑阁是中土宗门中至高的存在,毕竟有领袖群伦之责,难道要眼看余派尽被邪魔荼毒、覆灭殆尽?”他的语气忽转凌厉,疾声说了这番话,又沉声道:“告诉你吧,庾素、云孚向你抢夺的所谓‘风义心法’,不过是剑阁奥义‘金书玉决’的一个片段。即便这些本领加起来,较起那位公子的手段,也不过是零头的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