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浚起身,更感奇怪:“云落,你这是干什么?”
云落双手捧住竹简,高举过头,定然道:“陛下恕罪,今晚,魏其侯夫人罗氏前来,将此物交于云落,望云落可面呈陛下,云落知道,后宫女子,不该参与其中,却禁不起罗氏一番眼泪,她又反复说什么事关重大,云落实在无法,只能……应下了她。”
刘浚低眼看去,伸手接过她手中竹简:“起来吧,何必这般惶恐?你只是代为转交。”
然而云落心中却不得松懈,心跳仍旧如剧,听着竹简一点点展开的声音,心仿佛就要从心口跳了出来,果然竹简嗤的一声抖落在云落眼前,云落强抑惊惧,呼吸仿是漏掉了半分。
“这……这是……你可有看过吗?”刘浚亦是惊讶万分的,云落连忙道:“妾不敢。”
半晌,殿内只有暖炉炭火跳跃的燃烧声音,缕缕淡香,此刻却如烈烈的味道,辣得人眼目刺痛。
云落仍旧跪在地上,未敢起身,她知道,这时候,愈要置身事外,唯有他问一句,答一句,旁的,半个字也不可多说。
刘浚沉下口气,幽声道:“起来吧,这事儿原就与你无关,地上凉。”
明明关切的话语,云落心间却仍旧凉风阵阵,缓缓起身,膝盖却莫名柔软,向前倾去,刘浚忙是扶稳她,望她如弱柳在岸的柔弱,驱散了心中仅有的一点疑惑,将她拥在肩头,叹息道:“云落,你可知这是何物?”
云落摇头:“云落不知,也……不想知。”
刘浚点头:“也好,免得你也被卷到这其中来,罗氏还有话留下吗?”
云落凝眉,故作出一副难为神情,垂眸不语。
刘浚望着她,猛地钳住她娇细的下颌,目光定凝:“说!”
云落目若清泉,墨色美睫,投下一扇迷离影错:“罗氏说,魏其侯一直在……暗中调查国舅,说国舅……”
故意一顿,刘浚目光凝聚:“说下去!”
“说国舅曾与刘怀蕾有过不清白的关系,且与青南王密切,几次被魏其侯撞见,许是正因为此,才非要置魏其侯于死地!”云落字字句句轻柔,却每一个都透着不同一般的意味。
刘浚松开云落娇颌,复又紧紧扣住她的肩膀,目光犹若鹰枭的盯住她,那样的目光令人不禁寒战,更是云落从未见过的目光,那样冰凉、那样骇人,深黑色的眼眸,好似夜空突兀的冷星,几欲坠下星天一般,令人心发抖。
“当真?”刘浚一语双关,似是在问此事当真,亦是在问她所言是否是真,他的目光中还是有些许犹疑闪烁,云落是懂得的。
稳下心绪,定然道:“罗氏如何说,云落便如何说,或者……”
云落淡淡继续:“或者陛下,可亲自去问一问魏其侯,不是更好?”
刘浚扣在云落肩头的手劲渐渐轻缓,肩臂立时一阵酸痛,血流似乎格外迅速,微微发热,云落观望刘浚神情,只见他抄起落在锦榻上的竹简,目凉如冰。
她知道,她达到了目的,至少见了面,便有生机,若是能借此打击或者刺激到田豫,也许他自己就会露出马脚来,倒时候是与不是,自然分明。
是,与自己无关却是有利,不是,亦与自己无关,最多也是无利罢了,亦无分毫损害。
暗自惊讶于自己的这般用心,手心冷汗涔涔,经历太多九死一生的她,如今最最用心的事,早已不是情或宠爱,而是生存!
唯有生存下来,才有情可图、爱可谋!
殿外,风雪呼啸,呼啸了整整一夜,终于停了。
次日,云落在合欢殿抬手焚香,对镜梳妆,轻捋额角几缕墨色柔丝,红唇抿笑,漾水星眸,冷看宫中乱作一片。
叶桑来报,陛下罢朝便去了天牢中,之后一连几日,刘浚皆不曾往合欢殿来,云落知道,如今当口,他不来才是对自己深深的保护,否则,太后与田豫何等骄横,还不将所有一切归咎于自己的枕边言。
云落的消息,全靠叶桑在刘浚身边内侍身上打点,叶桑是极灵巧的姑娘,杨夫人又是宠冠六宫的女子,侍从们巴结唯恐不及,个个争相与叶桑所知的消息。
只是这日传来的却并非好讯,听闻刘浚下令尚书翻查公文底档,却没能找到那一封诏书,诏书一事亦不胫而走,听说诏书上,是令窦婴若遇无能为力之事时,见机行事、先斩后奏的免死诏书,云落亦不觉心惊,更何况是田豫与王太后,然若真真存有底档,那么窦婴便可便宜行事,置田豫于死地!
云落熏着梅花酒,好似淡然的轻轻品味,梅花香远、酒清如梅,心意却是不平静的。
没能找到存档,想必是被人做了手脚的。
这样一来,窦婴处境更为艰难,为平息太后与田豫的怒气,刘浚下令杀了灌夫,并诛灭全族!
而窦婴这假造圣旨之罪,可远比他先前的罪责更重上千万倍。
怕是难逃一死了,云落遣叶桑给罗氏送去消息,叫她早做准备,兴许能为窦婴留个后。
她虽心知窦婴怕是难逃一死了,可见刘浚杀灌夫以暂且平息太后的怒气,是不想杀窦婴的,并不是对窦婴有什么眷顾,而是对田豫更多的不满与怀疑!
这样便好,云落一杯杯饮下梅花酒,这个冬,梅花开得正艳,尤以合欢殿前的几株最是上好,焚酒添香,皆是天然的佳品,刘浚常常流连,亦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冬日的最后一天,田豫终于急不可耐的欲杀窦婴,王太后一力支持,刘浚无奈,无奈没有证据、无奈凭空多了这一条罪名。
合欢殿梅花飞雪满窗,刘浚闭目仰靠在锦榻上,美人在侧,炉上煮着梅花酒,看窗外飞雪细细,已不是隆冬的繁密,怕也是这个冬,最后一场雪了吧?
许久,刘浚方才开口:“是时辰了吧?”
云落轻应了一声,刘浚紧紧握拳,眼角有一丝抽动:“朕,不会令他白死!”
梅花酒,淡淡酒香,沁人心脾,云落望着天子面容消沉,她知道,他之所以看着窦婴去死,而全无阻拦,定是有更长远的打算与谋求的!
端一杯酒在天子手中,刘浚闭目饮下,一杯酒浓,浓烈心肠。
元光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冬的最后一天,窦婴被绑缚刑场,处以极刑。尸体暴露在市集上,一代权贵,便如此凄凉的死去了。
窦氏在朝中彻底失去势力,取而代之的是有王太后撑腰的丞相田豫,得寸进尺、左右朝政,刘浚早已反感在心,窦婴一案,更令刘浚对他多了几分记恨,杀他,只是迟早的事情!
刘浚此次之所以如此纵容田豫做主窦婴一案,一来窦婴实在理亏,没有证据,站不住脚,另一方面,亦想趁机诈他一诈,刘浚虽是不言,但对于云落所说,田豫曾与刘怀蕾、青南王不清不楚一事,终是耿耿于怀的,加之黄河决口,整个冬季,百姓冻死、饿死无数,急需用钱,刘浚的心中,早有一方棋盘,做了精密的布局、最有利的权衡。
冬末,尚未有入春的暖意,日光仍旧稀薄,合欢殿前,花枝寥落,一地谢败的梅花,残落成血,殷红殷红的颜色,与翠泥相映,凭空多了分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