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信!”一声阻断琴声,云落抬眼,眸中泪水已然落尽,干涸枯涩的笑,却笑得那样悲凉,宛若枯白的海棠花。
“是吗?可否令妾见一见叶桑?”冷瑟的声音,凉凉飘进耳里,刘浚沉一沉气,道:“怕……还是不可,但你……”
“多谢陛下特来看望。”琴声再又铮铮作响,听在耳中,却是那般刺耳、那般不堪的曲调。
刘浚一怔,望女子一脸冷寂,本想说,她可随意进出合欢殿的,却一时咽了回去,死的毕竟是皇子,叶桑又涉及重大,自不可轻易放的。
即使,他的心,亦痛得有如被挑拨的琴弦一般。
忍痛转身,道:“三路大军已败,杨询……一路向北而去,至今生死不明,怕是……凶多吉少!”
迅速踏步出门,步履匆匆的踏下阶台,只听殿中琴音顿促一声,随即便是一淙风卷残云、疾风劲吹有如万马嘶鸣的乱音,哀哀悲戚。
滞足闭目,心中纠缠一片。
突地,琴弦铮断的声音,刺入耳鼓,刘浚悚然一惊,骇然睁眼,急急夺步反身回殿,然而柔弱纤瘦的女子,却已昏厥在琴榻上!
墨长青丝落如谢败的黑色夜莲,裙裳明红,却红得令人心脾剧碎!
合欢殿,以阳天为首,宫中有些名望的御医轮番诊治,其实云落不过忧心过甚、伤入腑内,若说是昏厥,倒不如说是沉沉睡去了。
刘浚颓然站在床边,眼神时而空落、时而阴森如林,御医们战兢的立成一排,却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刘浚望着云落绝美苍白的虚弱容颜,心中一阵彻痛,伸手拭去她额上细碎汗珠儿,只觉触手之处,一片滚烫。
眼眸仿似流出火来:“不只是疲累至极睡去了,怎么发起热来?”
御医们个个缩手缩脚,垂头不敢妄言,刘浚目光倏然落定在容色凝紧却一派镇定的阳天身上,他亦知,阳天是云落最为信任的御医。
“阳御医!”震撼人心的三个字,令身后一众御医松下口气,阳天向前一步,恭声道:“回禀陛下,夫人本便是虚弱之身,忧劳在心,心火难舒、郁结不去,发热是正常的。”
阳天清淡口吻,与旁人的紧张神情大相径庭,刘浚斜眼望着他,凝视,久久不语。
阳天仍旧一样神色,不动分毫。
刘浚这才转开眼眸,冷声道:“下去吧,给杨夫人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补品,最好的……”
最好的什么?他一时说不出来,他只是紧紧凝视着床榻上病弱的女子,心内一阵冷痛,最好的,我只想要给她最好的,可是为什么,竟会被一个死去的孩子冲昏了头脑,这般怀疑她、冷落她、伤透了她!
缓缓低身在云落床边,细吻在女子凝雪苍白的脸颊边轻吻,脸颊因着烧热泛起病态的红色,刘浚深深叹息,惹得一旁侍人、御医尽皆低下头去。
亦只有阳天始终观望,观望这天下至尊的男子、痛悔的情怀,观望这巍巍傲俊的天子,悲伤的背影。
不禁感叹,情之一字,叹断世间几多愁。
阳天惘然一笑,自己只痴迷于杨夫人艳美绝尘的容貌,便已生死不惧,然若与她有过刻骨铭心的纠缠,又当是怎样的恋恋难舍?
严萧如此、陛下如此、自己……怕亦是逃不过的吧!
深吸口气,道:“陛下,臣有些要紧话,可否容臣独禀。”
刘浚眉眼一凝,抚在云落额上的手亦是停住:“都下去。”
一众御医正是巴不得,天子如此肃厉的眼神,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与着宫女内监尽皆退下。
人散尽,刘浚站起身来,回眸,目光涣散:“阳御医有何事要说?”
阳天俊逸的眉微微凝蹙,难得郑重的眼光,令刘浚心下一紧。
“回陛下,自邢娙娥有孕,杨夫人便叫臣小心照看,饮食起居多加留意,臣亦是谨而慎之,惟恐有失,故而事发,臣心中甚是疑惑,娙娥补品均是臣一手所煎,端在娙娥手中,看着娙娥服下,娙娥饮食,那绿柔端上之后,臣亦一一查验,不敢怠慢,而娙娥胎象亦很正常,故而甚是不解,究竟是何缘故使得娙娥小产。这才斗胆去问过了娙娥,小产那日,可做了与先前几日不同的事、或吃了未经臣查验的食物。”
阳天眼神一动,凝看君王越发沉暗的脸色,继续道:“据邢娙娥回忆,只说那日之前的几天,她只是……只是一直用了与平日不同的胭脂添妆!”
说着,自袖管中取出雕金翠碧的精小盒子,刘浚眉心沟壑万千,伸手夺过,方才打开,便有扑鼻异香,摄人心魂,那脂粉浓艳如凝,红若榴花,确是少见的上等胭脂。
刘浚尚不及细思,阳天便道:“陛下,臣已细细查看,这胭脂中含了马齿苋。”
刘浚凝眉望着他,不解,只见阳天眼神定然,道:“陛下且细闻,可嗅到了极不易分辨的麝香味儿。”
刘浚垂首细温,浓浓脂香中依稀有淡淡味道掺杂其中,手指倏然紧握,指尖沁入一盒凝脂中,鲜红色染红手指。
目色昏暗,望向阳天:“马齿苋是何物?”
阳天语声低沉,却足可听清:“马齿苋本是利于痢疾或止血的一种药草,可食用做菜,本是极好的,只是……孕者忌服,与麝香一般,最好不要直接接触到,否则……”
阳天没有再说下去,望刘浚脸色已有如是夜阴冷萧瑟的狂风,殿外,风狂作,怕是一会便会有大雨倾盆而至。
阳天望望刘浚:“陛下,据臣所观察,如此浓艳的胭脂,杨夫人……不常涂的。”
“别说了!”一字一字咬出唇齿,何须多说,一切若细细想来,怎无破绽?若云落成心害了绿柔,怎会选在那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刘浚恨不能将胭脂盒子捏碎在手心中,猛然回身,望云落面容憔悴、气象虚浮,本是倾国的绝色容颜,血色全无,犹若一张白纸,透着虚力的微光。
袍袖一挥,冷冷丢下一句:“好生照看杨夫人。”
殿外倏然雷声轰鸣,一道光电自沉暗的夜空劈头打下,雨水便似山洪倾覆狂卷而下。
冰凉的雨柱,直挺挺的落在宫阶甬道上,落在煌煌殿宇中,冲刷着这座宫阁难以言说的埃尘与阴森,带来阵阵舒爽的冰冷。
冷风啸、夜未央。
一朝天子,衣袍湿透,如泼在身上一般的雨愈发狂骤,沉重的衣衫,仿佛压在肩背上一般,无法负重。
身后是一行匆急的侍人宫女,紧追在刘浚身后遮住暴雨倾盆,却被刘浚一把推开,这种从头浇灌的寒冷、自上而下的畅快淋漓,似才能洗去他心上的愧欠与内疚。
云落,是朕……被得子又失的情绪冲昏了头,朕是该受惩罚的,该受惩罚的,该受惩罚的!
一脚踢开拦在太后宫门前的侍人,挥手如风,破门而入,殿中熏暖温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一身寒冷更觉得突兀。
两旁之人忙跪倒行礼,刘浚一脸簌簌滴落的雨水自眉梢发际顺延而下,淅淅沥沥,有若殿内都淌起了纷纷细雨。
太后自是惊讶非常,疑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风雨也不知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