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离开……”
“不,你不必离开,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
郁寒夕出院后,戚无莜再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她给夏青崇发了短信,一个人出去走走,夏青崇说好。她买了一张火车票,目的地是乌镇,想让自己流浪一次。
郁英久和宋晓回来,生意场上已是腥风血雨,夏氏倒台,几个顽固分子还在苟延残喘,意欲东山再起。
夏青崇放弃公司,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去了哪里潇洒。
郁寒夕放慢动作,没有给夏氏最后一击,继续当起老实的生意人,他这次整垮夏氏,买通黑白两道,煞费苦心的事,圈内人心知肚明。不知道是什么仇什么怨。
只要最后送它一程,夏氏这个名字就会从国内商场永远消失。郁寒夕却没有做。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没人知道。
商场如战场,几十年的辉煌,成败一瞬之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个吃人的圈子,你不狠,别人就上。
这天,郁寒夕照常来公司,宋晓笑意阑珊,在他办公室等待已久。她穿着金色的旗袍,梳着高高的髻,手腕上戴衣个翡翠镯子,妆容精致,掩盖住眼角的细纹。他向来和宋晓关系疏离,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宋晓对他的好,他心里有数,不知怎地,永远亲近不到骨子里。
“寒夕。”
“母亲。”
男人带上门,等宋晓开口。
宋晓放下手中的茶杯,“我来是求你放夏氏一马。收手吧,它已经重创,翻不起浪了。”
原来是为了老情人,人已不在,再谈这些,不免惺惺作态。郁寒夕嘲弄。
“哦?”郁寒夕品着手上的咖啡,动作优雅,眼神深沉,他顿了顿,“倒不知道,您为了谁?”
他明知故问,摆明让自己难堪,事情他早有所耳闻,非得挑明。宋晓捏紧手中的包,脸色有点发白,她恢复微笑,“夏青崇是我的亲生儿子,夏松已死,你不必再赶尽杀绝。”
她神色落魄,“这些年来,对你,我视如己出。希望你看在母子情面上,网开一面。”
连亲生儿子都可以抛掉的人,在他面前谈亲情。
“呵呵……”郁寒夕撑起一只手,交叠着双腿,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这些事,我不感兴趣。”
宋晓翻开精巧的小包,从里面抽出一根细长的烟,熟若无人地点火。她以前在他面前,从不抽。
“不感兴趣?那你感兴趣的事是什么?想问小莜的事?可以,我做了也不怕说。没错,当初你们谈恋爱,是我出面逼走她,不要她回来。一年前,我也去找过她,要求她离开你。我接受不了以后跟戚华舟成为亲家,我不想天天看见那个男人的女儿,何况,你父亲也不想跟戚家再有瓜葛。我承认我自私,可我错了吗?我这样,是为了你们好!”
宋晓握紧拳头,那根燃尽三分之一的烟,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一截烟灰。
终于承认了么——
残忍的事实,那些他不想深究的真相。他保留底线,不查不问,就是等着她坦白。
他静静地听着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像咒语,诅咒着他和她的幸福。
“您,凭什么?”
她只是个渴望现世安稳的小女子,凭什么父辈的债,报应到她身上。
凭什么你们认为对的,就一定是正确的,不问过他,就动用你的手段,扼杀掉他们之间的爱情。
凭什么你们幸福,背负痛苦的却是她。
“凭我是你的母亲!”宋晓站起身来,眉眼之间有怒意,她低三下气来求他,他还真蹬鼻子上眼!
男人轻叹一口气。
当初,看到戚无莜那样难过,他早后悔了。他教训夏青崇,起因是嫉妒,现在目的达到,他自然任其自生自灭。夏氏本就不干净,这次出手灭了他们的威风,情理之中。夏氏以后会怎样,看他们的造化。
眼看没有回旋的余地,宋晓不想多费唇舌,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都说了,儿子大了,翅膀硬了,她管不住,不想管。女子目光一沉,秀美微皱,步子急促地朝外面走去。
“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不是您儿子……”
轻不可闻的叹息声,包含着太多伤痛和挣扎。
宋晓一怔,以为听错了。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身后的办公室。
……
乌镇,六千多年的历史古镇,枕水人家。戚无莜很久以前就想来看看,奈何找不到时间和理由,这回失业又失心,还真是因祸得福,是个好借口。
乌镇一年中最美的是春秋两季,人们说逛乌镇,一定要避免夏季来玩,日光直晒,无物遮挡,会伤人半条命。她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挑夏季。
在这个以河为街,桥街相连,小屋傍水,水阁满地的地方,戚无莜可算领悟到了中国的古典之美。
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呐,吾等小辈,不过蝼蚁。这大好河山中,个人的悲欢喜乐,不过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戚无莜慨叹,那些烦恼,也暂时抛得干净。
戏台子和道观逛了不少,戚无莜最满意的还是独自撑一艘乌篷船游玩。租了一艘船,阴天出门,枕水看书,赏心乐事谁人知?
大太阳天晒伤她的皮肤,她窝在旅店空调西瓜无线,阴天凉快不少,她仰天大笑出门。
白水鱼、熏豆茶、姑嫂饼、杭白菊、定胜糕……乌镇的美食,戚无莜一样没落下。她穿着蓝印花布小褂,脚上蹬一双黑色刺绣布鞋,典型的小女子装扮。她玩得不亦乐乎。
今日下起了细雨,卷走路面上的热气,青石板上,游客和行人嬉笑着,跑着,找亭子躲雨,她戚无莜躺在船舱的竹席上,皓腕枕在头下,听着这绵绵细雨,看着那匆忙跑来跑去的各色鞋子,内心狂笑。
她想江南的小镇,怎么就这么撩人呢,和国外磅礴大气的景点不同,中国的古城古镇,经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熏陶过,似乎变得有了灵气和生命,细雨中,隐约还有钟声,融入这样的景中,人也随着幽幽古刹静止了。她打心底喜欢这种感觉。
“水秀山清眉远长,归来闲倚小窗阁。春风不解江南雨,笑看雨巷寻客尝。”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诗,轻笑,无意识地背出来。
“闻听江南是酒乡,路上行人欲断肠。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
谁?谁这么诗情画意?听到她背诗,一个张扬的女孩子声音传来,后面是一串笑声。
戚无莜脸有点红,人杰地灵的地方,有才情的肯定不少。关公面前耍大刀,丢人啊。她翻身起来,掀开船舱里面的布帘,想看看那人尊容。
声音从上方传来,抬头正对上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珠,绸缎般的黑发,肤白唇红,着一身名族风的裙子,手腕上挂着几个叮叮当当的五彩手镯,窗边摆放着几个花盆,开满了各色花朵,藤蔓植物爬满窗口,她像个来自森林的精灵,正趴在窗沿上,望着她笑。
看戚无莜凝视自己,阿寞扬了扬手中的一瓶三白酒,“嗨,要喝酒吗?”
戚无莜愣住,这个女生是卖酒的?她用力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酒桌上,能扛下三瓶的只说一瓶,能喝一瓶的说只会三杯,能沾三杯的只说略懂,这是聪明之道。以此类推,像戚无莜这种一杯倒的,她老实说不会。
阿寞弯腰,不知从哪里捞来一把花瓣,纷纷扬扬朝她撒下,戚无莜沐浴着那场花瓣雨,怔怔看着她,这是乌镇人民的欢迎礼?花瓣随风飘落,有一些还飘到水里,打着旋儿被水冲走,她咯咯直笑,“呐,我不是推销酒的咧,上来玩啊。”
戚无莜没有说话。
“你不上来,我可跳下去啦。”说着,阿寞已经撩起一只腿跨到窗外,长长的裙子,像开屏的雀尾,铺在窗沿上,红色的木屐伸出窗口,摇摇欲落,她一个轻巧的旋身,人已经坐到窗沿上,两条腿不雅地晃着,斑斓的裙子如蝴蝶在半空中飞扬。
“哎哎——别啊,会掉下去的。”戚无莜慌了神,这个奇怪的女孩子,穿着裙子还做这么大胆的动作,那双人字木屐,她真担心会掉进水里。
“嘿,你上来吗?”阿寞不晃腿了,还在笑,“要不,我跳到你船上去吧,你退开些,一、二、……”
“等等!”戚无莜焦急地叫住她,这里这么高,她跳下来,不是她断腿,就是她翻船,两个人都不划算。阿寞笑着瞅她。
戚无莜无奈,“好啦,我上去,你等我。”
“嘿嘿,逗你玩啦。傻瓜才跳。”阿寞狡黠一笑,翻身进了屋内,指着前面的桥,“从前面那座桥上来,左拐,沿着青石路,南巷422号,就可以找到我。”
阿寞冲她摆摆手,关上窗户。
戚无莜对自己无语,为什么要答应?!这个奇怪的女孩子,是不是个神经病都不知道,她傻乎乎就答应。可不可以不去?
唉——
她认命地叹一口气,反正大白天的,还怕她吃了自己不成,去就去,who怕who!
按照那个女孩子指的路线,戚无莜找到南巷422号,咦?是家小店,上面横匾上用艺术体刻着“漏尘小屋”,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遗漏在尘世。落款人:莫漠寞墨。
奇怪的人,奇怪的店。
“哈,你来啦?”阿寞兴高采烈地过来,身上还带着酒气,呛着了戚无莜,戚无莜闪开她,有……有这么熟么?
“请你喝可乐。”
一双涂着红指甲油的手伸直到眼前。
“我不喝碳酸饮料的。”借口,戚无莜在心里说。
“啊哟,哪那么矫情,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
戚无莜只得“非常乐意”地接过可乐,干笑着,拿着总没事吧。
“噗嗤”一声,阿寞拉开了拉环,示意她喝一口,戚无莜无语,“开心”地喝了一口。呃?还不错。
妈妈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妈妈,对不起,戚无莜内心对着林雁,做了N编祷告,念着“阿门。”
“这就对了嘛。”阿寞跳着走开几步,去书架上翻书。
“你叫什么名字?”戚无莜盯着她的黑发,问她。
“呃?我啊?”阿寞停下翻书的动作,指指自己,“我叫阿寞,你可以叫我小寞,寞寞,都可以。我妈妈叫莫悠,爸爸叫林墨成,妹妹……”谁问你那么多啊,戚无莜无语。
她在谈到妹妹的时候,顿了一下,“我妹妹叫林爱漠。”
林爱漠,林墨成爱莫悠么,还真是幸福的一家人呢。莫悠,无莜,她妈妈的名字,竟然和自己的这般贴近。戚无莜歪着头,打了一个嗝,听见阿寞轻轻笑了一下。她有点不好意思掩饰道。
“你呢?”
“刚不是问过了吗?”
“我问你的真名呀?”
“哦,里佳,林里佳。”阿寞失笑。
戚无莜找了把椅子坐下,将可乐搁到桌子上,“那为什么喊你阿寞?”
“因为他们都有莫字呀,我当时还闹着,要改个名字呢,一家四口,就我不同。”
戚无莜环视了一圈屋子,是个小书屋,看不到一张照片,她好奇,“你家人不在么?”
阿寞眼睛里的光暗下去,半天没有回答,戚无莜纳闷地望向她。
“死啦,都死了。”阿寞眼睛里有丝哀伤,很快又消失不见,“我从小就调皮,爸妈不喜欢我,有一年爸妈带着妹妹出去旅游,大山里开车,碰到泥石流,再也没回来。我连尸体都没见到,那时候还小,没多伤心,长大后才开始难过,后来越来越难过。老家没多少亲人,我就出来了,一直在漂泊,漂累了,就在这里开了家店。好多年,也蛮好的。”
“这样啊……”戚无莜喃喃开口,同是天涯伤心人,忽然有点心疼她。她看起来年纪和自己相仿,经历却大不相同。
莫漠寞墨,莫走,漠离,墨逝,只剩下她一个人,遗漏在尘世,寂寞,落寞。原来如此。
“对不起。”戚无莜后知后觉,觉得应该道歉,戳到人家伤疤,这么私人的事,她没一丝隐瞒。
“没关系啦。对了,你叫什么?”阿寞还在低头翻找,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我啊,戚无莜,随便你怎么叫。”
“戚无莜……”阿寞念着这个名字,轻笑,“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你这个人。说不上为什么,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很亲近,像……”阿寞歪着头,嘟嘴,有点失神。
“像什么?”好奇的声音。
“像小白鼠。哈哈。”
“你……”戚无莜气结,这是什么比喻。
“我喜欢叫我妹妹小白鼠,瘦瘦小小的。你很像她。”阿寞无意识地补充道,“搁到哪里去了呢?”她自言自语。
戚无莜内心一热,说不出话。
“找到啦!”阿寞惊呼一声,抽出一本书。戚无莜快被她闹疯了,情绪随机播放。
找到什么了?戚无莜凑过来,看到书名,满头黑线——《民间美酒秘制方法》。
啊喂,面前这个少女,她是个酒坛子吗?!戚无莜捂面,有谁能解救自己。
“带你去个好地方!”
戚无莜还来不及继续反应,已经被她拉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