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水滩,即有高大的芦苇丛生,又有藏着的泥沼水凼,河岸蜿蜒,长滩曲折,在这黑蒙蒙的夜里,凭那星点火光,其实能看见的,能找到的,实在太少。
点了火把来呼喊,为的是让凤兮炎看见,船上的人来找。可这也寻了有些功夫了,四周仍是死寂一片,无甚动静,那便是,根本没在这里,或者,他看不见。
玉如意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丛中穿行,高大的草茎不时刮得脸颊生疼,脚下一个不慎,又总踩进那些小水凼里,拔出来便是冷冷湿湿的泥,身上还裹着那湿透的单衣,方才上船时也无暇更换,只捡了件侍女递来的披风围上,此刻也被那些茎叶扯得碍事,索性解了扔开,秋夜水边,湿冷浸骨。
身体的极度不适,让她的心神也开始涣散,久寻不着,却不能冷静地思考判断了,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执念,她要找到他,就要在这芦苇滩中找到他,还要第一个找到他,等找到了,她一定要……扑上去,狠狠地打一顿,或者狠狠地哭一场。
今夜突变的故作镇静,或者说玉娘走后的强撑坚强,或者说这生来十六年来的隐忍委屈,她已是承受到极限了,此刻那根弦还在惯性中绷着,只等见着了凤兮炎,才能痛快地将自己崩溃掉。
就在她恍惚觉得这草滩似迷宫,芦苇似软垫,下意识地想要靠上去睡一睡之时,也许是老天开眼,可也许是老天捉弄,当她一把拨开一簇芦苇,眼前现出一个大水潭,再低头往侧边一看,地上不正是那两人吗?再把火把举高了看,却有些刺眼了。
凤兮炎躺在地上,那穿了一身她的宫装的女子正伏在他身上,唇贴着唇呢。
那女侍觉察了火光,抬起头来认清了是她,又伸手确认了凤兮炎的鼻息,才跪下来,开始回话,说是方才在船上时,凤大人要找个识水性的女侍,她自幼江边长大,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假扮了公主,后来入了这草滩里,见着这水潭,凤大人便叫几个鸾卫继续往前,自己却拉了她潜下去,叫她等上面没了动静,才出来。她会泅水,又会些利用茎杆在水下呼吸的小伎俩,等上面一阵喧闹动静过后,她浮出水面,才发现大人没有上来,这又下去摸索了半天,将大人给救了上来,又给他渡了几口气,这会儿有鼻息了。
玉如意举着火把,走上前去,看她,这女侍眉眼清秀,口齿清楚,说的事情经过里,也表现得冷静能干,倒是个伶俐可用之人。
只是,她怎么觉得心里忒别扭,尤其是风兮炎微咳着睁眼醒来,那女侍赶紧就地转过身,托起他的头,搁到自己膝盖上,动作麻利,还有说不出的……亲密。玉如意便觉别扭到了极致。
此时,随着她找寻的人也都跟过来了,见着找到了人,赶紧手忙脚乱地上前侍候。
“你叫什么名字?”玉如意问今夜这个英雄救美的女侍。
“奴婢花细。”那女侍正在搀着凤兮炎站起身来,听她问话,赶紧垂首答话。
“从今以后,你便作我的贴身女官吧。”玉如意扔了这句话,便转身往江边走。这位救了她的公子的女子,她以此为报吧。她倒不是好心,而是怕凤兮炎觉得欠了那花细的情,她就是想抢先帮他还了。
她一边拨开芦苇往外走,一边在心里不禁暗自发笑,方才久寻不着时,怎么想的来着,找到人时,要第一时间扑上去?从今夜在江里,她猛地想起他不识水性之时起,其实心中就生长出一股执念,要不管不顾,撞进他心里去,再也不要出来了。可直至方才真正找到他之时止,她突然清楚地看到,她跟她的公子,是真的渐行渐远了。
也许,还不如,那勇敢的花细,离得近。在那众目睽睽之下,侍女可以很自然地照顾她的大人,可是,和亲公主怎么可以扑到她的陪嫁使臣怀里,撒娇或者撒泼?
平常女儿家,像她这个年纪,多半天真活泼,无忧无虑,有点强愁,也是些儿女小心思,转眼便忘,风吹便散的。她却觉得自己已是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方才明明给自己许了最后一口气,现在这口气完了,还要硬逼着再提一口气,继续强撑下去。叫她那肩膀,如何承载,遂觉得脚下沉沉,走着走着,竟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踉跄,一头栽进芦苇丛里。
一阵天旋地转后,复又神思清明,一切动静丝丝入耳。
“呀,殿下……”
“殿下摔到了。”
“是晕过去了。”
身后一阵惊呼慌乱,众人凑上来要扶她起来。
“我来吧。”一阵细细碎碎的响动杂音,却掩不住一个低低的嗓音,虚弱中带着不容置疑,接着便觉得那人上前,依稀湿冷寒气中夹杂着微微暖热袭来,两条手臂伸至她肩肋下与膝窝间,揽住了,一个发力,抱起她站起身来。
“大人,要不让属下来。”有鸾卫的声音说话,像是要接过她。
“不碍事,走吧。”头顶那个声音哑哑的,闷闷的。
一阵悉悉索索的走动声,那人抱着自己前行,手臂有些松散,连她都觉得自己好沉,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玉如意心里不禁暗叹,这人在逞什么能?将将在水里溺了半天,能自己站起来,走路不打飘就很不错了,还硬要来抱她。
于是,那种悬在半空的不安全感越发强烈起来,终于,“咚”地一声闷响,身子跌落草丛里,那人跟着重重压了下来。
芦苇茂密,枝叶厚重,跌在上面,倒也不是很疼,只是,那人将她压得……实在是有些狠,那缠压的力道,像是故意的。她动弹不得,泥土湿腥,茎叶刮脸,仿佛跌入一个只有他二人的隐秘空间,旁边众人的嘈杂动静一下子离得好远。
“怎么还穿着这浸湿了的单衣,不知道先照顾好自己吗?”耳边递来哑哑的低喃,这责备中的关切之意,玉如意一听,眼泪便不争气地哗哗涌了出来,带着哭音嗔道:
“你不识水性,往那水潭里沉干什么?”
“呵……”那人低笑,有些开心,那暖暖的鼻息灌进她耳朵里,悄声说道,“放心,死不了,我说过,要陪着你,帮你的。”
说完,翻身开去,向着芦苇外喊道:
“我有些乏了,快来人将公主送回船上,赶紧沐浴更衣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