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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簪花

第二天巳时,懒洋洋的阳光透过低低的牖口,悄悄地斜趴在榻上的母子脸上。闹腾了半夜的平安与孃亲心有灵犀般逐次醒来。相互道过安之后,平安问孃亲是否要起身。

“哎呀呀,孃病着吶,得好好休养,安郎你先起了去取点朝食与为孃送来,且饶孃静静躺会儿罢。”说着便摆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哀声叹气道。

平安无奈,自己的懒孃怕是又要赖床了,只好独自起身与柜中取了衣裳穿好,轻轻穿过内门来至外室。画屏之后却是无人,几张侍女们晚间休憩用的小榻整齐收好立在外门侧墙上。

于是平安在梳妆台前坐下,拍了拍台侧错金银铜铸龙头,一道水柱缓缓沿着抛物线射向空中,又斜斜地落于正中台池。少年赶忙俯头,隔空对着龙头过瘾地吸了几口,随手抓了块丝巾擦了擦嘴边的水渍,拿过刷子轻轻在池中一蘸,又取出粉盒挑些牙粉在上面,然后往嘴中一送,一股苦参薄荷金银花的药味便在嘴里弥散开来。

待刷完牙漱了口,将池中的水换了,随便擦得几下脸儿,心急的少年便丢下绢子起身为自己的宝贝懒孃外出觅食了。来得厅前,却见昨日被孃亲丢出去的婢女们脆生生站一溜儿,中间席上坐得一人,绿衣黄裳,披着湘妃色缠枝菊莲纹暗花褙子,顶着精致的头面,明晃晃照映着白皙的俏脸。不是四娘又是哪个。

不由暗道一声糟糕,却是昨日走得太急,忘了提与孃亲四娘想过来的事儿了。

两人相互见过了礼,刚待四娘脆生生唤了声“安郎”,平安赶紧回应,“柔娘,你,你怎么过来了,几时来的,何不进正室来坐坐?倒显得生分了。”

“不碍事,我也才刚到。”明显候了许久的四娘违心道。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听得婢子们说姑姑将他们赶了出来,想是有什么服侍不周或是对不住的地方?柔儿在此向姑姑陪不是了!”说罢遥遥向平安房间的方向举手,似欲行礼。

平安哪见得这个,连连上前扶住道,“怎么会,怎么会,你也知道我孃就那个脾气!”

四娘却是一把哭道,“姑姑不愿意见我,想必是不喜欢柔儿了!是柔儿太弱了,对不住姑姑的想念,姑姑这才不待见。”

说罢又啜泣道,“可是柔儿真的想见姑姑,柔儿真的想见姑姑啊!柔儿自小便没了孃,只有姑姑可怜我,把安郎留与我身边。柔儿做梦都想唤一声‘孃亲’,做梦都想亲口唤一声姑姑‘孃亲!’”。

之后只是哽咽,泣不成声。过一会儿,“只,只怕,是~,再,再~也没机会了!”说罢抱着安郎,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如同汪洋大海般的罪恶感向平安扑来,正待安慰解释,却听一道柔柔的声音在厅中叹息,“哎,痴儿,与安郎一道进来吧,难为你了。”

于是安郎扶起一抽一泣的四娘,停停顿顿,一起朝卧室中行去。两个丫头想要跟上,却是被四娘无意哀怨一瞥,登时吓得不敢上前。

进得内室,只见少年的孃亲“奄奄一息”地顺躺在床上。四娘欲跪下行礼,却是被一股柔和的力道轻轻一托,无法坐下。见孃亲挣扎要起,平安赶紧上前扶好靠于床阑。“你我都病着,这些虚礼就都免了吧,快坐到姑姑跟前,让姑姑好好瞧瞧。”

于是四娘缓缓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抱住姑姑伸出来的手,生怕一松手自己的姑姑便将抛弃自己一般。

“好些年了,倒是越发出落地标致起来。”说罢又自叹道,“是姑姑的疏忽,知道你是个可怜的不先来见你,却跟你爹那个…那个说起些没用的来。姑姑又怎会不愿见你,见了柔儿欢喜都来不及呢!”

“真的?”四娘的眼睛登时明亮起来,看着姑姑痴痴微笑。

就算是神,也不忍心伤害如此干净的笑容吧。

“当然是真的!”孃亲抽出手,摸了摸四娘的脸庞,笑道,“你姊姊们的事…且宽了心,并不是你想得那般。安儿永远都不会抛弃你。你若是不愿姊…”

“我愿意我愿意!一切都听姑姑的,一切都听姑姑的,只要还能和安郎在一起,我什么都是愿意的。”说罢幸福地向平安靠去,如释重负一般幸福。

“只是这次安郎外出,却是不能带上你;你爹爹料想的也有道理,这一路颠簸的,姑姑怕你的身子受不住。你且等着,姑姑自有计较。”

“嗯,一切都听姑姑的,柔儿等得起。”

“嗯,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却怎晓得,腹黑的姑姑压根儿就没作过再让平安回来的打算。

于是四娘向两人告辞,安安乐乐地被少年送至门外,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少年,纵有千言万语便只化作一句,“我等你!”说罢便被扶上步辇,在婢女们的簇拥下,人群远去。

平安回至内室,却见自己的孃亲还是躺在床上,呆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见得少年叩了门进来,小手一挥道,“去,老想腻着孃,别冷落了二娘三娘才是正经,和他们一同顽去罢!”

于是平安只好行礼退下,愉(无)快(奈)地开始了陪王家小娘子们嬉戏的正经日常。

二娘三娘却是在群芳园散步,仔细挑选着各色鲜花。园中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刚剪得一枝粉嫩嫩的碧桃,二娘一抬头,见是平安,忙放下铰子笑容满目地迎了过去,将花枝一折便向平安发间插去。

然后才是退得一步,上下打量了安郎一番,娇笑道,“真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得凡来也得给安郎勾了魂去,无怪妹妹们天天念叨着呢!”然后与三娘一道向平安浅浅一福。

平安回礼过后,摸摸二娘刚帮自己簪上的花,口道多谢,亦是折了枝芍药帮二娘簪好,却是心中一动,于是道,“我且去城西走走,便过来和你们一同顽。”

三娘宛然一笑,“我也去罢,采些结香好和安郎的梅花配成对儿回去给妹妹簪上。”却是道破了平安心思,又叹叹,“可惜四娘却是不能同往。”

平安笑着,“还是三娘最心疼妹妹!”

二娘鼻子一吸,亦笑着打趣道,“三妹若是心疼妹妹,便当真留下陪着又何妨。”

三娘接不上话,暗自气恼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生怕被自家姊姊饶将进去。

一旁的丫鬟早已经吩咐下去备着马车。三人且行且笑,不一会儿便来到西门。几个丫鬟上前帮三人披上外衣,理顺领子。

三人上得马车,相依坐罢,方缓缓启行,六个銮铃便发出和悦的脆响。一路欢声笑语到得城西,却是雪晴日暖,一片冬日气象。几位少女联袂在湖边踏着歌儿,相视而笑,和湖畔枝头的雀儿一齐闹着。

一位花信女子折得一枝梅花,轻轻一嗅,正欲往头上簪去,见得三人缓缓行来,拈花的玉葱便掩嘴一笑,悄悄将花往祛中收去袖了,轻轻儿绕众人走过。平安亦是踮起脚尖,采了一枝之后,稍作思考,便往身畔一脸惊喜的三娘头上插去。然后又自折得一枝,揣在怀里久久不语。于是三娘亦摘得结香往平安头上簪好,面露笑容。

(注:步辇,即肩舆之豪华版,贵人得坐。)

(注:簪花,男女梳发髻,皆以花枝为簪插于发上。始于先秦,至宋鼎盛,男女老幼无不簪花,四时八节,什么花儿开得最娇艳,就簪上什么时令的花儿,经常头簪不止一种花色。还有专门制作各色反季节假花供人插带的,几可乱真,便是以发髻为花瓶的移动插花艺术吧。无论“一枝花蔡庆”还是“西门大官人”之流,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庶人孩童,无不簪花。崖山之后,逐渐没落。明亡之后只有还梳着发髻的妇人簪花,原因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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