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放寒假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回了家一趟。因为上次回去的时候，妈妈告诉他。这个周日是堂姐出嫁的日子。日子是堂姐自己选的。周日是腊月初三。家乡的风俗是“正不娶，腊不定。”意思是正月的时候不娶亲，腊月的时候不定亲。要结婚都要尽量赶在春节以前把事情办完。这是个好日子，农历每个月逢三、六、九都是好日子。她希望赶在周六催妆，周日婚礼。也好让旭能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他们是最亲的。他们的爷爷是个老八路。老家在SX抗日战争时期是个机枪班长。据说他的枪法很准。极其爱惜子弹，杀敌时从容不迫，从来不做扫射。曾经在一分钟之内用了四个点射放倒四个鬼子。可是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被燕儿的姥爷藏起来，为了躲避搜捕而隐姓埋名到处辗转。这些都是村里老人给旭讲的爷爷的传奇。后来爷爷在本地娶妻生子就扎下根来。因为说话改不了SX口音，一直被村子里的人称作“老西儿”。奶奶跟着他受尽了苦头。经常跟着成队的难民，被扫荡的RB兵，赶过来，撵过去，到处逃命。她缠足，却要拉着大的，背着小的，到处奔走。她曾经亲眼看过一颗炮弹将她的一个姐姐炸成碎片。零碎的肉片高高的挂在树尖上。爷爷经常被白匪或伪军抓走。他们知道爷爷会打仗。这时奶奶就像天塌下来似的。整天以泪洗面。最后总是燕儿的姥爷和奶奶的哥哥他们去营救出来。当然，免不了给军官送几块大洋。大洋是变卖家产，东拼西凑借来的。可是那时候哪有什么家产？每年全家的粮食都超不过20斤！都是村民互相帮助得来的。所以，村子里的人，彼此都互有依托的。他们之间的联系是紧密的，不可分割的。
爷爷去世很早，好像是在旭四岁的时候。因此爷爷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印象而已。
爷爷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老早就夭折了，另一个招出去了。只剩下两个儿子在家，就是旭的爸爸和叔叔。他们结婚差不多，但旭出生得晚。在他之前，已经有了堂姐和堂哥。堂姐大他四岁，堂哥大他几个月。后来又有了一个堂妹，小他大约七、八岁。
堂姐是极为关爱他的。他也爱他的姐姐。从小，姐姐最疼的就是他。旭刚上学时候，姐姐在高年级。小刀没有了，他去找姐姐要，姐姐不给他，让他把铅笔拿过来替他削。铅笔没有了，她把自己的给他。上初中时候冬天很冷，姐姐自己买毛线给他织了一个围脖。她对待他和亲的一样，甚至比亲弟弟还要好。因为亲弟弟从小就很健壮，自立能力强，不必很多的关心。
姐姐的运气不佳。她学习一直很好。可是初中毕业，连着考了两年都没有考上中专或中师。她放弃了。为此她痛哭了一场，从此埋葬了自己的理想，专心务农。农闲时搞一点刺绣，为家里挣点钱，只留下很少的一点点做自己的零花。她也是爱美的，但也很简朴。她连头花都不带。很多姑娘涂指甲用集市上买来的指甲油，她却自己种了一种花，把花叶和上明矾捣烂，涂在自己的手指上。有一次燕儿来找旭玩，正好遇上。也很欢喜的分了一点。旭也很喜欢燕儿涂红了的指甲。燕儿的指甲本来就很美的，细长，随着手指的椭圆的轮廓，微微隆起。这时，鲜艳的红色，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
旭初三那年，随着教育事业发展的需求，大量招收民办教师。姐姐应聘当了本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她快乐极了。脸上的笑容是无比灿烂的。虽然月工资只有区区几十块。可是，这难道不也是一个小小的成就吗？她也可以上班了。她能把自己的才华施展出来，传授给孩子们，不用再把自己的精气神，一点点埋葬到黄土里面了。
姐姐的对象谈了两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也是经过媒人介绍的。介绍对象的程序，一般是：媒人带着男方和家长来女方家，两个人见面－－－－单独交谈十几分钟－－－－感觉好的话继续－－－－交往几次后吃订婚饭互换礼物，确定关系－－－－逢年过节男方接女方到自己家住几天－－－－最后确定婚期－－－－男方出聘礼布置新房－－－－女方购买家电等嫁妆－－－－结婚。
未婚姐夫是个忠厚而精明的人。在乡政府里面做办事员。两人对对方都很满意，感情发展很顺利。其实旭并不喜欢他。旭认为这个姐夫在姐姐面前花言巧语，还总是灌自己喝酒。但姐姐看他的眼光是总很柔和的。一旦有这个人在，姐姐好像完全把旭就撇在一边了。很明显的，看得出姐姐很爱他。
那时候农村的婚礼，大部分用的是拖拉机。呵呵，拖拉机既是农具，又成了婚丧嫁娶的工具。这不也是一种进步吗？记得很小时候他看见村里的姑娘出嫁，都是马车拉着花轿的。听说，再早都是人抬的！现在都只是电视电影中的回忆了。
嫁妆都已经准备好。都摆在姐姐的屋子里。旭大概看了看，有一台小天鹅半自动双缸洗衣机。一台康佳十四英寸彩电，一台不知名的组合音响，一台骆驼牌落地电风扇，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每一件东西上都挂着红绳，系着几个涂成红颜色的花生，床上放着几床被子，有红色的，有绿色的。都是缎子被面。好看极了，光滑极了。听说被子里面要放上一些枣子、栗子、花生什么的。取其谐音“早生贵子”。姐姐从村边理发店刚盘完头回来。头发被盘成了港式的那种。很好看。用发胶固定。为了保持形状，一晚上都不能躺着睡觉。脸上铺了一点粉底，瞄了眼线。更显娇媚了。
“燕儿这个样子的时候，肯定比姐姐更美。”旭心里想，“可是，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这个时候，他又不禁又想起了蕾。蕾是城市姑娘。她的气质是姐姐和燕儿都远远无法比拟的。可是，他和蕾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他不敢确定。确实，他和燕儿青梅竹马，他俩的感情是无比深厚的。他不能舍弃她。而对待蕾，他实在没有自信。蕾对他说过，她最终的目标是移民！这句话时时地在他耳边响起。这个目标，旭是压根就没有想过的，连梦都没有梦到过。可是，他觉得，他和蕾，有很多共同语言。蕾给他的快乐，燕儿绝对给不了。而蕾，对待他是怎么样的呢？把他到底当作什么样的朋友呢？他俩不是刚刚开始吗？旭对此很拿不准。他觉得也许蕾只把他当作一个弟弟看待。
同样，燕儿给他的快乐，蕾也是绝对给不了的。而燕儿和蕾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俩和他的将来，都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他的脑子很乱。他是绝对爱着燕儿的。和蕾仅仅就是好朋友吧！他强制自己这样想。可是，现实却一再表明，他和蕾的关系很多时候都超出了朋友的关系。他强忍着不去挑明，“我不能对不起燕儿。”他总是这样想。
可是，这样的暧昧，到底能够持续多久呢？他不愿意去想，更不敢去想。
这个周末，燕儿没有回来。快期末考试了，她要尽量少分心，加倍努力学习。他是理解她的。从内心里，他也希望燕儿能有一个好的将来，考一个好的大学。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心痛。将来燕儿的大学里也许会遇到她更心仪的，或者追求她的男生。而且燕儿的文凭肯定要高于他。如果真的这样，燕儿还会回来嫁给他吗？
第二天大概还不到五点，迎亲的队伍就到了。按照风俗，女方家的大门是应该紧闭的。要男方迎亲人员叫很多遍，最后直到新女婿亲自来叫门，并从门外扔点红包进来，才给开的。旭负责给大门开锁。他这次要狠狠的敲一下这个姐夫。连续收了姐夫亲手送的三个红包，他才打开大门把人们放进来。
姐夫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手里捧着一团鲜花，头发上了很多发胶和油，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着，进来了。他进到正屋，这时姐姐身穿鲜艳的衣服，正在椅子上端坐着，等着他呢。伴娘就站在她旁边。他弯腰把花献给了姐姐。扶她起来，伴郎伴娘陪着，走出屋子。屋子外面早就铺好一条红毯子。他俩一起给父母行了大礼。婶子忍不住，早已哭出声来。姐姐的眼泪也扑簌簌止不住地掉。随着这个她要跟随一生的男人，极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大门。一步一簇泪，两行脚印，两行泪水。掉落在地上的泪珠，被鞋踩到，碾碎，清晰而又模糊。在家里是父母的好女儿，出了大门就是人家的媳妇。没有昭君出塞那样遥远，却是一样的咫尺天涯。媳妇怎样做，好媳妇不容易当！从此生活不再只有快乐，从此手指不再涂红，从此手掌会越来越粗糙，从此要承担一个家庭的重担，从此要精打细算，持家理财，孝敬公婆，和睦邻里，生儿育女，柴米油盐……
终于上车了。再回头看时，爸爸妈妈也都上车坐好了。心中是如何的不忍啊！自己的掌上明珠，就要滚落尘埃，在艰苦的生活中接受磨练和考验。可是，他们不能把女儿留在家里。人类自有了社会，婚丧嫁娶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违背。从这个家庭出去，进入另外一个家庭，再培育下一代的家庭。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一代代继续下去的。这，就是天道循环。
嫁妆早就搬上了车。一声大喊“出发！”鞭炮齐鸣，吹鼓手奏乐。司机们胳膊用力一甩，用摇把发动起拖拉机，“突突突……”机器闷声吼叫起来，高高仰着的烟囱里冒出一阵阵黑烟，挂档，出发了。男方家四辆，女方家两辆。小小的车队，颠簸着，缓缓地驶离家门口。旭坐在姐姐后面。他能看到姐姐的侧脸。姐姐没有回头。眼睛里却还饱含着泪水。透过泪水，她的眼睛里散发出莫名的光彩。还是悲伤吗？好像不是。应该是幸福，抑或憧憬吧？还有一份坚定！
旭却总也高兴不起来，以后再回来，再也没法随时就能见到姐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