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范氏带了家喜,现在已经完全以林家大宅的代理人自居了。自然而然,方氏和林家姐妹就被摆到了客人的位置上。林美早早地带着林殊去了学堂,不得不把方氏一人留在家里,嘱咐原本照拂他俩的菊姐就去方氏房里照应。不过,范氏既然每日只是百无聊赖,唯独以打发家喜玩儿,也就没有想好如何处置她的敌手,甚至心里还动了适当资助,留她们在镇上,也比将她们放去花花世界,要更得着心理平衡的想法。所以虽然方氏一人在家,势单力薄,范氏依旧能把一些基本的礼数做到,每日也鞭策着桂姨带着家喜,去方氏房里请安。每每屋里请安,范氏就在门外听着。方氏和家喜固然不会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简单的调笑,即便如此,范氏也不安于坐在自己房里等待。
范氏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顺业为了一单子棉花生意,去省城了。春寒料峭,范氏一边捂着手炉,一边见着顺业回家来了,也顾不得招徕家喜,自己先迎上去,言语眉目都很欢喜。之所以对顺业这么殷勤,是因为范氏知道,自己很快就有事可忙。
顺业对方氏还算和气,早早地就上楼去她屋里请安。但方氏看得出,这一切不过只限于客气。她和顺业,在显章死之前,也是没什么缘分的。显章一死,顺业的这种客气就变得更加随便了。至于顺业对于他自己,和对于范氏和儿子,自然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在给方氏送去一盘省城带回的核桃干果之后,顺业就用很能讨人欢心的礼物,来引诱范氏继续给自己好脸色看。但范氏拿了东西,对他的殷勤就开始冷下来。范氏不喜欢顺业犹犹豫豫的样子,知道他心下里还没想好方案,怕在她面前吐露,惹得两个人都不如意。家喜在外头吵吵嚷嚷,范氏带着家喜,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把风尘仆仆的丈夫一个人留在屋里。
要说顺业到底对方氏和名义上的妹妹们的着落怎么打算,他的确比范氏要上心。倒不是说对这三个女人有什么怜恤,而是因为他在父亲面前有过承诺的关系。但是死人不能和活人相提并论。父亲是盖了棺材板的,范氏和家喜,那是在身边的。即便这样,他还是有几分诚意,要把她们留在林家大宅里。毕竟方氏也没有什么其他栖身的地方,两个妹妹也还在省城上学堂,即便要送她们走,也不能这时候就送去上海。他想先找林美,听听她的口风,但是又犹豫要不要和范氏先做个计议,否则难免被动。而为难之处,就在于他早就估摸出了夫人的态度,势必是要叫他一点儿益处也不给那三个女人的。想到林美、林殊,顺业心里就更加彷徨。要是非要叫他那不丰富的心灵,去描述这两个现代的妹妹,他想说的是神秘。自从林美、林殊出生在这间大宅子里,神秘和诗意就一起来到。这种气氛,免不了困扰这里的人们,叫包括顺业在内的庸人们觉得暗淡无光。
虽然忌惮范氏,顺业还是擅自找林美先说了几句话,邀请她们母女在宅子里照旧住。当然了,把林家看作是自己的家。这是顺业一时没控制住,脱口而出的话。林美倒也没做什么表示,反正也别无适当的办法可想,先点头答应下来。其实这次谈话,等于说就是没有谈。对顺业来说,也是一个缓兵之计。归根到底,范氏那边的主意,才是正经主意。顺业既怕老婆,最离不开的,又是老婆。
林家的宅子,到处都是姐妹俩的回忆。十岁之前,两人的主要欢乐,都是在这个不大的天井里获得的。井口每一条石头凹痕,她俩的手指头都摸过,都记得。林殊总是要么快乐,要么悲伤。快乐起来,整个宅子的二层楼都是她的笑声,悲伤起来,整个宅子就寂静一片。她本来以为全部的悲伤,都在姐姐林美被烧伤了半边脸那次用完了。无数遍的,在菊姐的回忆里,即使是血肉模糊的林美的哭声,都远不如林殊哭姐姐哭的那么声嘶力竭。
这两姐妹降生在腊月初八,挣扎了大半夜,一见是双生女,接生婆怕产妇大出血,赶紧叫人去烫热水,没想到姐妹俩手拉手,干干净净地就囫囵下来了。哭是一起哭起来的,模样也长得和一根灯芯的两股似的。在林美没毁容之前,林家上下经常把两个姑娘弄错。在林美毁容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林殊反倒像那朵突然谢了的花,白天不吃饭,晚上不合眼,就在姐姐的床边趴着。姐妹的感情,已经超过了血肉的联系。虽然性情不同,但两姐妹像是两只精巧的瓷座钟,心里面的每分每秒都走在一起。显章和方氏,经常听着一模一样的话,异口同声从林美和林殊的嘴里说出来,心里也都觉得很感动。
范氏果然完全否决了顺业为自己的敌人们所做的打算,从他们的儿子,家喜的手里拿走一千金,那和白白的被盗匪抢了家产有什么区别?家喜还不到三岁,之后漫漫一生,摸爬滚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就是靠祖上的产业傍身?范氏一面对着丈夫横眉冷目,嘴上却用哀求的语气,求他再为他们的独子考虑考虑。她用“独子”这两个字提醒他,从他们的“独子”手里抢走那么大一笔钱,顺业又怎么能够忍心?至于方氏,至于那两个总是叫人觉得古古怪怪的姐妹,不过是异母妹妹,范氏觉得叫她们妹妹都是抬举她们,再说遗嘱写的这么明白,这一千金完全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绝不算是慷慨,完全算是糊涂,荒唐!范氏知道顺业对和方氏,和两个妹妹,是没什么深情厚谊的,那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委屈家喜,把辛辛苦苦维持铺子赚来的钱款,去送给很快就要嫁出去的别家的媳妇们?
顺业只好把在床前对父亲显章的临终承诺给说了出来。“这是父亲的要求……遗言。”顺业把责任都推诿到了死人的身上。
“他一定发了烧了。人发了烧,就说了胡话。”范氏淡淡的说道。是啊,谁会保证把亲生儿子的钱拿出来,去接济两个别人家的媳妇呢?三个。算上自己的继母方氏的话。时代不一样了,方氏还年轻,还有机会改嫁。”
顺业仍然不想彻底失败,就跟他每次徒劳地在范氏面前挣扎一样,他又提出了一点儿可怜的,连他自己也底气不足的理由。“既然答应了,最好还是办。毕竟当时父亲的屋子里,还供着大爷,和几位祖宗的排位。”范氏心里最恨这种假惺惺的理由,她从小就是被这种荒唐的东西给欺负苦了的,一时间真动了气,手腕一甩,就把茶碗打碎了。顺业就跟听了天上霹雷了似的,一下子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那样,在母亲大人面前萎靡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范氏收敛了一下神色,语气倒比之前还软化一点,但干脆叫人猜不出心意了。“那就帮她们好了。帮虽然帮了,也不是说拿出那么大一笔款子才叫做帮吧?”顺业还是不说话,他最怕的就是范氏有话不明说,自己猜得出来,随了她的心意便罢。如果猜不出来,或者猜的不准,做的事情不能叫她如意,她是有法子叫他难过的。顺业傻呆呆看着妻子,就跟看着个恶魔一样。眼睛里不敢有什么怨色,但背脊已经弯下去,姿态上跟个要跳起来咬人的猫一样,但看起来却柔顺得过分。
“倒也是不能替家喜做主。家喜毕竟会有大起来的一天……”“要是人丁还兴旺,需要的开销那就不得了了!可怜的儿子!”顺业变得十分严肃起来,“说的难听一点,我们毕竟只是替儿子管着这些钱款,大爷是留给家喜,不是留给我们的。”这么一来,心里说不出的压力,一下子就减轻了。
“那怎么办呢?”顺业冒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在拿捏着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妻子之间的分寸。“她们只不过是三个女人,还有两个是就要出阁的。要不是被送去了学堂,这会儿都该早就嫁了人,开始尽女人的本分了。”这句话显然很叫范氏解气,她都恨不得再说几遍,以至于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可是父亲的遗嘱,我毕竟是听到了的。”“对。听到了,也答应了。”范氏看了一眼顺业的脸色,突然柔顺了下来。“你知道我办事从来不愿意小气。”她接着说,“既然要做,宁可多,也不可少,总不能叫别人拿了实惠还嫌不足,反倒叫人觉得受了亏待,那真是里外不是人了!”顺业抬起眼,惶惑了,他知道自己彻底不知道范氏的心思了,于是干脆沉默,由她来提个意见。“若是给年金,就难保方氏是不是活得久,现在又有了德国大夫英国大夫什么的,一直给,给到两个小姑子的夫家去吗?倘若她们俩嫁的出去的话……”顺业不知道范氏怎么又开始诅咒起来。“林家的盈余年年受榨取,跟个牛被叮着牛蝇似的,的确讨厌。”“这倒是,想到每年都有人朝我们伸手,就跟戴了紧箍咒一样。”“何苦呢!想也别想!就别打起那个念头来!我一直觉着父亲嘱咐你的,倒也不是说叫你给她们钱,不过是人要死了,多少有点惦记,也就叫你多个照应,时不时地总是要做点场面上的事。万一她们运气不好,落了难……万一落了难,总还是叫你别忘了她们三个就是。”“唉!”不知怎么的,顺业叹了口气。好像是为三个女人觉得悲哀,又好像是为自己不得不费力处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去搞明白父亲的心意,为自己觉得难过。
林美也学了嫂子的办法,把该听的听到了。无论他们接下去怎么商量,处境对母亲和她们两姐妹,一定都是很难过的了。她们会失去大部分生活,香水镇的好日子必将一去不回。这对于锦衣玉食长大的林殊来说,无疑更加是个生活和心理的打击。而对于母亲方氏,一定会在很长一顿时间里无法振作。对于自己,由于很早就失去了做大小姐的乐趣,这磨难不至于不能承受,离开香水镇,反倒是施展她才华的机会。倒是姐妹俩之间的那个秘密,她希望能躲避那个宿命更久一些。如果就这样离开了香水镇,那个秘密会不会就此像穿越了黑夜的噩梦一样,在白天里也缠绕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