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案上的凤翼铜香炉里一缕香烟，入水不散。
乐正阳扫了一眼焚着的枷蓝香，淡淡说道：“微臣方才在凤栖阁看了一个突然发了急症的宫人，心脉俱损，细问之下，才得知她原来是打扫留香阁的小宫人，初初进宫不过一年多，才十五岁的年纪，却命在垂危！”
兰猗眼中明显一震，不由自主的冲口而出：“不可能！我命秋蕊每隔一月便要置换一次打扫留香阁的宫人！”
“秋蕊！”兰猗刚急急唤了一声，突然感觉不对劲，猛然望向乐正阳，见他眼中正盯着自己，面上似有痛色。
“你都知道了？”兰猗缓缓垂下眸子，轻轻叹了口气。
秋蕊闻声匆匆跑进内殿来，却听兰猗淡淡说道：“你先出去，我有话与乐太医说！”
“虽然今日要改口叫您一声贵妃娘娘，但只要皇上一天没砍微臣的脑袋，微臣便不许娘娘再如此任意妄为！”乐正阳面无惧色，神情淡定，静静说道：“微臣一直在反复查找娘娘中毒的原因，后来问过秋蕊才知道，每次娘娘发现心脉有异的时候，都是曾去过留香阁所致，于是微臣便去留香阁里细细查找，才发觉藏在了花坛里的此物！”
乐正阳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黄铜薰香炉，望着兰猗问道：“这里面的百濯香，可是娘娘亲手所调？”
兰猗微微颌首，算是默认。
乐正阳眼中一沉，低声道：“百濯香相传乃是当年会稽王为宠姬四人所调之香，依据香材所配不同，可调出完全不同的香气，但由于所用香材皆由异国进献之稀有香材，所以香气在衣，虽濯浣，而弥年不散，故名曰百濯香！”
“这炉中的百濯香微臣细细查过，已经连续薰过数回，只因放在花房中，就算香气不散也不易发觉，再加之留香阁里四时花朵常常更换，所以花香浓郁，同时也盖住了百濯香的味道，娘娘心思缜密，天衣无缝，但可否告之微臣这百濯香到底是用何种香材所调呢？”乐正阳眸中沉静，慢慢扫过兰猗脸上。
“乐太医太过谦逊了，以你能调出枷蓝香这样的本事，我这里面所用的香材又岂能瞒得过你去？”兰猗苦笑一声，又微微有些动容，不管她从前落魄或是如今风光，乐正阳始终都是一直都在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人。
“玄参里加了商陆，杜若里加了乌头，春芜里加了半夏，云木里加了天仙子......”乐正阳顿了顿，缓缓说道：“这炉百濯香里一半香材一半毒木，相生相克，慢慢渗入人的肌理心腑而不知，长久日积月累，慢慢目涩昏花，虚烦舌绛，最后会身热疽毒，吐血而亡！”
兰猗眼中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的华林苑，说的清冷：“留香阁里鼠蚁不近，毒虫绝迹，迟早会被发觉里面的异常，若是不用如此狠烈的制法，我却没有那么多的时日去与之耗费！”
“但是娘娘可明白，如今枷蓝香得以续命，来之不易，为何不惜要以千金之体陪葬，孰轻孰重？”乐正阳将铜薰香炉轻轻置于兰猗面前，微微说道：“微臣知道娘娘素来心意难明，皇城后宫一向云诡波谲，也不想知道太多，但若是娘娘真有需要，请让微臣替娘娘调制香料，这样至少可以在每日的汤药中加入化解的药材，以克制娘娘所中之毒不再蔓延！”
“你当真愿意帮我？”兰猗望着乐正阳，却见他眼中清淡，微微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这百濯香微臣会依照留香阁里的时令花朵重新调配，但娘娘几时去过留香阁，一定要告之微臣！好让微臣及时替娘娘解毒！”
“多谢！”兰猗眼中闪动了一下，低低说道。
人生如梦，聚散分离，朝如春花暮凋零；几许相聚，几许分离，缘来缘去岂随心。
兰猗遥遥望着妆台上那面凤鸟菱花镜，镜中人眉如远山，眸如秋水，只可惜未名宫里六年孤灯冷夜，让她明白青丝白发不过转眼间，有朝一日，暮然回首，几许沧桑在心头，独自，泪空流。
夜幕晚风，月冷灯明，南宫昱踏进凤栖阁的时候，兰猗正坐在妆前台篦头，听见通传声匆匆起身，南宫昱笑意一扬，挥手命众人退下，兰猗起身行礼，却被他伸手顺势一把拉进怀里。
兰猗霎时脸上绯色一片，瞥见秋蕊正偷笑着掩了寝殿的门，与瑞公公一同候在了寝殿外头。
“你去每个妃嫔的宫里，都是这般么？”兰猗眉头一挑，抬头看了南宫昱一眼，两人离得如此相近，他如墨眸中映着自己的样子，清清楚楚，不由微微侧开脸去，却觉得心跳加速起来。
“乱讲！谁敢这么没规矩？打入冷宫！”南宫昱笑嘻嘻的说道。
“那我便是头一个要发落的，方才可是忘了跪拜相迎了！”兰猗撇起嘴角，故意说道。
南宫昱毫不避忌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才悠悠笑道：“你若是再没来由的在朕面前下跪，朕就罚你去冷宫！”
兰猗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推，却见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在自己掌心，眼里闪过一丝促狭：“朕替你准备的冷宫便是永安殿，你可想清楚了？”
“不好！”兰猗轻声笑答了一句，将头轻轻靠在南宫昱的胸前，淡淡说道：“若是真的有一天，你不要我了，便将这凤栖阁做冷宫罢了，我从小便住在这里，如果能在这里了却残生，也算心满意足了！”
“你不相信朕？”南宫昱低头看她，兰猗目光如水，平静说道：“相信！但就当是我任性一回，你可答应？”
“朕不答应！”南宫昱拉着她一同在那张紫檀四方软榻上坐下，目光与她对视，眼中似有凝重，静静说道：“因为前朝上书不断，所以朕匆忙之中只能先封你做个贵妃，但是朕答应你，这宫里绝不会有人比你的位份更高，虽然如今朕位居天子，却仍是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朕知道委屈了你，但是这九霄皇城永远都是你的，就算朕有一天突然不在了，也决不会让人来欺负你的！”
“阿昱！你这话说得又哪里像是一个皇帝！”兰猗眼圈儿俨然红了，静静倚着南宫昱，笑得有些酸楚：“我是小女儿家的心性，你却也由着我胡闹，你如今才是这九霄皇城的主人，我不要这皇城，我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便是此生最大的欢喜，若说有一天我们真要分开，我只希望你像现在这样，握着我的手就好，容我自私一回，让我比你先死，这样便可以由你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兰猗说的动情，轻轻拉起南宫昱的手，放在唇边深深一吻，淡淡说道：“我在未名宫里苦捱了六年，等的就是能有一天，亲口告诉你这些心里话！”
南宫昱只觉得她的话压在心上，又重了几分，抚过兰猗削瘦的肩，越发愧疚怜爱，他紧紧拢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轻轻说道：“兰猗！一切都过去了，让朕好好补偿你！”
“原本是我欠你的才对！”兰猗默默在心里答道，靠着他，闻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龙涎香，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东方微白，落在凤栖阁里，一地朦胧。
兰猗只觉得额上一凉，睁开眼来却见南宫昱单手枕着头，笑嘻嘻的看着她。
“可是要上朝了？”她伸手去撩帐幔，被南宫昱一把拉了回来，有些不高兴的说道：“你就那么着急盼朕离开么？”
“哼！也罢！大不了落个狐媚惑主的恶名罢了！”兰猗赌气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重新又闭上眼睛说道：“谁叫门也不许出去！”
突然感觉额上又是一凉，耳畔南宫昱笑得轻快，她睁开眼，望见一块色如羊脂，温润如水的鸣凤纹镂雕玉璜，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南宫昱手指一滑，故意轻轻将玉凤落在了她的怀中。
“这是？”兰猗拿起来细细打量，突然望着南宫昱，神色微惊：“正面龙纹，背面凤纹，这是块龙凤呈祥宗室玉牌！”
“正是！”南宫昱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昨日本想给你的，谁料你突然说了那些伤感的话，弄得朕心里酸了好一阵子，今早才想起来这东西！”
“可这是宗室玉牌，亦是皇后才有的信物！”兰猗握着玉璜，触手生温，心里却暖意融融。
“朕的心里，早有一位皇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南宫昱嘴角勾着三分笑，眼里却是七分真，淡淡说道：“过去如是，现在亦如是！除了你，没人可以戴这块玉牌！”
“阿昱！”兰猗突然努力想绽放出一个笑容，却忍不住眼泪扑簌而下。
“朕送你此物是希望你笑，不是要看到你哭！”南宫昱眼中温柔，伸出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轻声说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他紧紧揽她入怀，呢喃轻语：“兰猗，答应朕，永远不要再离开朕的身旁！”
兰猗只知道眼前的怀抱温暖安心，未名宫里她无数次的想象，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还有一个人，在外面等着她，如今一切成真，她却怕，怕这个美梦终有一日会醒来。
心碎成冰，滴滴寒凉，兰猗狠狠告诉自己，绝对不许，不许任何人来伤害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