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个不停，炊烟袅袅升起，狗吠不时响起，宁静中透着不安。
这就是会宁，十月的会宁。
大雷站在泥泞的路上，望着会宁城。街坊人家，和汴梁的模样差不多，远处的皇宫正在重修，飞檐翘角已经初显轮廓，也和汴梁的皇城相似。
恍惚间眼前就是汴梁。
他离开这里太久了，已经不认得它了。金熙宗登基后，按照汴梁的风格，重修了会宁，故都完全变样了。
但汴梁不会在十月下雪，起码不会下这么大的雪，只有上京才会下这样的雪，才会有这样迷幻般的雪景。
望着漫天大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场雪下得真过瘾啊！"
他说得酣畅淋漓，声音像一条鞭子抽出去，惊动了三个哨骑，哨骑飞驰而来，挡在了面前，领头的军官高鼻深目，目光如炬，满脸的胡须就像扎人的野草。
一身宋人装束的王高首先引起哨骑的怀疑。军官立刻对王高进行盘查，并追问这一行人为何违抗敕令半夜出门。
"敕令？"大雷感到好奇，说自己刚刚从南方回来，不知道会宁出了什么事。
军官不满地说："都元帅粘没喝死了，皇上下令全城宵禁，已经两天了，你难道不知道？"
粘没喝，也就是完颜宗翰，南宋人说的粘罕，终于死了。这个金国的开国元勋、攻打汴梁的西路军头子、搜山检海的总指挥，晋国王、太保，都元帅兼领三省事，他死了。
王高大吃一惊。粘罕，也就是粘没喝的大名从小如雷贯耳。他离开南宋的时候，老百姓讲起粘罕还是咬牙切齿，许多人恨不得对他食肉寝皮，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埋藏着深深的担忧，害怕哪一天早晨醒 来，粘罕带着金兵突然出现在面前，好了，这个噩梦可以结束了。
大雷也很吃惊，因为粘没喝也是加领三省事，他还打算和他共事呢。
"粘没喝死啦？怎么死的？"
军官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老了，一身是伤，冬天撑不过去。"
对于粘没喝的死，大雷震惊大过悲伤。这个粘没喝，是兀术的后台，他和他早已死去的父亲老国相撒改都死心塌地地支持阿骨打的后代，而对阿骨打的弟弟太宗皇帝完颜晟的后代，却有些冷漠。金国的 皇帝，阿骨打过了是完颜晟，完颜晟过了本来应该是完颜晟的儿子完颜宗磐，但正是粘没喝和宗幹一起劝说完颜晟放弃立儿子为储，选择立阿骨打的孙子完颜亶为储，即位安班勃极烈。
作为完颜宗磐的哥们儿，大雷一直有些不服。
大雷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连说粘没喝是国之栋梁，他的死是金国大难，苍天有眼，这漫天大雪，是在为他哭泣。
按照女真人的礼节，他在马上为粘没喝默哀。
军官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大雷说是汴梁，军官相当吃惊，会宁已经风传汴梁统军司的完颜大雷元帅近日要回京，眼前这气度沉稳、满脸沧桑，后面跟着几个士兵的老人莫非就是他？
军官正在迟疑，王高突然问他是不是胡里改人，因为他想到了阿璘唱的那首歌，觉得眼前这位军官十分粗犷，想象中的胡里改人就是这样。
军官没回答，大雷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肯定地说："不是，他不是胡里改人，他是吉里迷人。"
吉里迷路在金国最北端，靠海，气候苦寒。
大雷问军官自己说得对不对，军官笑了笑说，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吉里迷人。
大雷呵呵笑了起来，说："女真人谁不知道，胡里改男人血性，讨女人喜欢，吉里迷男人野，讲义气。"
军官腼腆地笑了笑，他已经断定眼前这人绝非等闲，十有八九是完颜大雷。
"元帅赶了这么长的路，赶紧找地方休息吧。"
军官说完双腿一夹，骑着马一溜烟跑开了。
大雷单独觐见完颜亶，并禀报宋国派来了使臣，正等在宫门外。完颜亶十分惊讶，下令召见。
当王高走进皇宫时，完颜亶沉默地看着他，揣摩着他此行的用意，王高自报家门，并郑重地递交了国书。
完颜亶读罢国书，方知道大宋派王高前来，是交涉宋徽宗赵佶生死的事情。宋国要求完颜亶确认赵佶是否已经驾崩，如果消息得到肯定，要求金国允许宋国派人前来将梓棺运回杭州。
完颜亶思索片刻后说，欢迎宋国国使的到来。昏德公赵佶在上一年就驾崩了。
双方沉默不语，完颜亶似乎有些尴尬，而王高内心则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为赵佶，为赵佶的儿子赵构，为自己，为大宋，老皇帝屈死金国，大宋臣民无能为力，面对金国皇帝，他感到很羞愧。
但他的内心却仍存疑问：金皇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呢？
"既然太上皇已经驾崩，请金皇立刻向宋国发丧，作为宋国使臣，我请求到太上皇墓前祭奠。"王高沉着地说。
完颜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了想，说："现在粘没喝刚刚去世，举国都在为他节哀，我也很沉痛，没心思议事。请大雷帮助王高先安顿下来，宋国提出的事情，改日再议。"
觐见便告结束。王高随大雷来到元帅府，打算在这里住一宿。在宋国，外国使臣必须驻在专门的馆驿，金国没有这么多讲究，再说他和大雷已经是朋友了，在他家凑合一晚也无妨。
元帅府的奢华虽然不能和汴梁的帅府相比，但屋子里的陈设处处显示着完颜部落的气势，大雷很满意，他对王高说，退休之前，真希望一直住在这里。
匆匆收拾好，大雷叫上王高，钻进一辆宋国风格的马车，便去粘没喝家吊唁。
粘没喝家一派肃穆。不仅金国的高官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各路长老也都连夜从四方赶来为女真人的开国英雄守灵。当大雷出现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左元帅回来了？"众人一路问候，大雷客气地向这些相识和不相识的要人搭讪，觉得比在汴梁的感觉轻松多了。
听说左元帅来了，粘没喝的儿子斜哥上前迎候。
"大雷伯伯，秋天我爹爹说这辈子还要去一次汴梁，没想到冬天他就去世了。"斜哥抹着泪说。
大雷也抹着眼泪说："我带来了汴梁最地道的美酒，本想和他喝一杯，现在只好洒在他的灵前。"征得斜哥的同意后，大雷将一瓶美酒洒在了地上，他一边洒一边说，"喝吧，粘没喝，我知道你惦记着 汴梁，那里记载着你的荣耀，喝了这壶酒，你的灵魂一定会飞到汴梁。"
王高站在一丈之外，默不作声，这不是他说话的地方，粘没喝攻破了汴梁，他是女真人的英雄。
王高冷漠地看着粘没喝干枯的脸庞：就是这个人，曾经纵横四方，现在他闭着眼一声不吭地躺着，留下了一片刀光剑影，留下了无数的家破人亡。王高很想知道在他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在他最后回忆率 领女真将士远征的光辉岁月时，是否对死于他或他部下的刀剑下的人感到一丝内疚？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大雷从斜哥手中接过一把刀，面对粘没喝的遗体单腿下跪，双手举刀横置在额头上，表示对他的敬意，然后操刀在额头上划了一道伤口，鲜血从伤口淋漓而下，顺着睫毛滴到脸上，滴得满脸都是，大雷 举刀再次施礼，嘴里哼唱起一首幽怨伤感的歌曲，这大概是女真人自古相传的祭奠亡灵的挽歌。
祭奠完毕，大雷告别粘没喝家人。在灵堂门口，一位脸庞瘦削、目光犀利的男子正往里走，和他打了个照面，那人瞅了瞅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这不是左元帅吗？"
大雷认不出这人是谁，正想询问对方尊姓大名，这人说："我是宗隽。"
大雷还是记不起来，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对方见他年老健忘，宽容地笑了，说："阿骨打的儿子，你总不该不知道吧？"
"你是阿骨打的儿子？"大雷吃惊地问，心头紧张起来。
"我是老五。"对方说。
原来是阿骨打的五儿子完颜宗隽，大雷笑起来了："我确实没有见过你呀。"
宗隽也笑着说："阿骨打的儿子里，大家都知道老大宗幹、死去的老二宗望和老四兀术，却不知道还有我这个最没出息的老五。"
大雷尴尬地笑了笑："宗隽兄与你几位哥哥不同。你长期在外为官，不问朝政，逍遥自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不能怪我呀。"
宗隽说："不怪你，从前自己不在京城，受排挤，现在运气来了，也到上京来当官了。这次奉旨进京，担纲中书令，加领三省事，比你早到几天，刚巧碰上了粘没喝去世。"
原来宗隽跟自己一样，也担当了领三省事，只是比自己还多一个中书令的要职，大雷赶紧向他祝贺。
宗隽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大雷在汴梁可能还不知道，皇上这次一共提了三个人担任领三省事，除了他俩，还有兀术。
多人加领三省事在太宗时代就有先例，而大雷回京之前，领三省事的是粘没喝、宗幹和宗磐，现在粘没喝死了，宗幹和宗磐也一起被免了领三省事，下去三个，又上了三个。
"今后咱们三人就是皇上的顾命大臣了，咱们要精诚合作，共辅朝政。"大雷说。
想到宗隽和兀术是亲兄弟，他有些沮丧。
宗隽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很诚恳地说："元帅，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我也是个老实人，你我之间，一切都好说。但我家老四这个人不好对付，你可要小心。"
"是吗？"大雷应付着，心头不断打鼓。
大雷不出去，宗隽不进去，别人就不能进灵堂，斜哥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了，大雷赶紧向宗隽告辞，宗隽拉着他的手说："元帅，今后无论公事私事，您尽管吩咐，我听您的。我家老四不是个东西，咱俩 联起手来和他斗。"
尽管宗隽说得很小声，但大雷还是被他无所顾忌的话震惊了，粘没喝一家人和兀术关系可铁着呢。
大雷胡乱点着头，心头竹筒打水一般七上八下，他一时难以判断宗隽话里的意思，甚至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莫非他是故意试探？大雷一边想一边往外走。马车在外面等着他，他一口气上了车，王高正要尾随而上，突然从身旁走过两个人，他们没有注意到车上的左元帅，却看见了站在马屁股后的王高。
这两人似乎也是汉人，可真稀罕。
三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王高甚至还向他们抱了抱拳，那两人相互对视一下，满脸狐疑地走开了。
两人刚走，突然一匹马一阵风似的驰来，马上跳下一人，正是在汴梁见过的完颜亮。
"完颜亮。"王高高兴地叫道。
完颜亮认出王高后，丢下马缰直扑过来。
"王高，我一直盼着你，到了几天了？"完颜亮不分场合地叫了起来，引得那两汉人也驻足回望。
"你小子不够意思，"完颜亮说，"到了会宁，也不来打声招呼。"
王高赶紧说自己傍晚才到，没歇脚就随大雷元帅到这里来了。完颜亮看了一眼车上的大雷，问王高见过皇上没有，王高说见过金皇了，不过时间很短，粘没喝死了，金皇心情不太好，约好改天谈正事儿 。
王高拿出阿璘的信札，交给了王高，说自己在临潢见到了他妹妹，完颜亮一把将信揣进怀里，掉头叫住了前面两位汉人。
"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大人都可算是我的老师。"完颜亮说，指着其中身材瘦小、神态高傲的汉人说，"这位是大金国的国师翰林学士宇文虚中。"又对宇文虚中说，"这是刚刚到京的宋国国使资政 殿学士王高。"
王高深感惊讶，宇文虚中是宋国十年前派往金国的使臣，一直没有回来，宋人都说他可能被金国人杀了，也有人怀疑他投敌叛国了，没想到他到金国做官了，这不是汉奸吗？
宇文虚中也很惊讶，没想到会宁又出现了宋国的使臣，这个使臣这么年轻，使他感到自己确实老了，他对王高说："王学士一路辛苦了。"
完颜亮又指着另一个身材干瘦、神态沉稳的汉人说："这是韩眆，咱们大金国的礼部尚书。"
王高向他抱拳致意，韩眆说："宋国国使不远万里来会宁，真是贵客临门，改天咱们聚一聚。"
说罢，便和完颜亮、宇文虚中直奔灵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