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韩眆奏请颁行《大金官制》，完颜亶下令交百官议论。
完颜亶原指望百官体察他的良苦用心，拥戴他的主张，说几句言不由衷的恭维话就收场，新官制在一片和风细雨中通过。但事与愿违，主战派因为反对和议失败，憋了一肚子气，正好拿新官制说事儿。
挑头的又是宗幹，他抓住官制中的一些小地方大做文章。他说，新官制是为汉人量身度定的，新官制规定，六部官员中汉人令史要占一半以上，简直是挥刀自宫，岂有此理。
这话让韩眆有些紧张，作为韩眆名义上的上司，宗磐站出来为韩眆打圆场，试图安抚宗幹，这使宗幹恼羞成怒，调转枪口对准他，质问道："尚书令，我问你，金国到底是女真人的金国还是汉人的金国 ？"
宗磐也有点儿生气，说："皇上说女真人和汉人都是金国人，你别挑拨女真人和汉人的关系。"
宗幹的目光变得阴森可怕，他盯着宗磐，咬牙切齿地说："你别拿皇上当挡箭牌。我知道这是你的想法，你是尚书令，是你在背后撺掇礼部的人这么写的。宗磐呀宗磐，没想到你倒是挺为汉人着想啊。 "
宗磐也有点上火了。《大金官制》是皇上下令礼部制订的，宗磐虽然是尚书令，礼部虽然归他管，但由于韩眆与皇上关系亲密，他知道皇上授意韩眆主办这件事，所以基本没有插手。
宗磐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大金官制》跟我没关系。"
宗幹说："别心虚。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你就是想捣乱。自从皇上登基，你就心里堵，总想捣乱。你蒙骗皇上与宋谋和，送土地给宋国，是捣乱；你背后操纵《大金官制》，企图让女真人受汉人管束 ，也是捣乱。"宗幹突然噔噔噔向前跨了三步，双膝跪下，一头敲在地上，敲得头破血流，他眼含热泪，说，"皇上，尚书令是要让金国不战自败呀。他这么做，是在泄愤呀，他心中一直在后悔自己没 当上皇帝，他是存心和你过不去呀。"
宗磐想，你这么说，不是想要我的命吗？宗磐当初虽然为没有继位当皇帝有些愤愤不平，但自从完颜亶赏他当了丞相，就再没动过邪念了。宗幹突然提起这码事儿，令他猝不及防。
宗幹这个王八蛋，他一边流着虚汗一边在心里骂。
看着皇上阴沉的脸，宗磐气得浑身颤抖，他也急忙噔噔噔向前三步，跪倒在地，想向皇上表白，自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可气得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
一股无名怒火突然冲上脑门，他猛然站起身来，拔出刀子，要劈了宗幹。
幸亏都点检萧仲恭在场，一把抱住了他，刀子才没有落下去。
宗磐因是先帝之子，带刀上朝，是完颜亶特许的，没什么好说。但当着皇上的面要杀大臣，却太出格了。群臣大惊失色，完颜亶怒喝道："宗磐，你大胆。"
宗磐才猛然醒悟：这是在朝廷上啊，他赶紧还刀入鞘。完颜亶下令散朝，没再多说，但脸色铁青，大臣们都看得出来了，皇上气坏了，不是对宗幹胡说八道生气，而是对宗磐生气。
回到家里，宗磐冷静下来后，感到后悔，朝堂上动刀，这是杀头的罪啊，但木已成舟，他只有祈求皇上看在父亲的分上，放他一马。
一连几天，他请求觐见皇上，当面向皇上请罪，但完颜亶都没有见他。
宗磐在朝上动刀的事，王高很快就知道了，他很为宗磐担心。这一天，他突然接到完颜真差人送来的亲笔请柬，邀请他到她家做客，说是她父亲想见他，和他聊聊。
他一下子就想到，宗磐突然约他，可能与朝上动刀这件事有关，或许宗磐想问问他这个宋国使臣有没有什么高招。
收到请柬，王高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高招，这是金国权势最大的三个人之间的矛盾，他这个宋国使臣不仅不能掺和，而且也帮不了谁。
他忐忑不安地来到相府。相府大门紧闭，自从出了那事儿，除了大雷，无人来过，相府显得孤单冷清，王高敲开门后，宗磐亲自到门口迎接。
"我们到院子里聊聊好吗？"宗磐说。
看得出宗磐心情郁闷，有一肚子话要说，王高说："一切听丞相吩咐。"
宗磐开玩笑说："国使是头次上我家。我常听闺女念叨你。听说你常去太傅家，难道我闺女没太傅的闺女漂亮？"
王高忙说："丞相太忙，我不便打扰，偶尔去太傅家，是因为和完颜亮是朋友。"
提到完颜亮，似乎触动了宗磐的心事，他突然叹了口气，说："可惜我没有一个儿子。"
宗磐说这话时，王高注意到他头上已经出现了一绺一绺的白发，他记得以前见到他，从未觉得他有白发。
刚愎自用的金国尚书令看起来很孤单无助，他唯一的女儿完颜真虽然貌若天仙，但却不能帮他对抗政敌。
王高有些同情他，心想："完颜真有个兄弟该多好呀，可惜上苍不会让人十全十美。"
宗磐问王高最近在忙什么，他说没忙什么，这么长时间，只干了一件正事儿，就是对《大金官制》提了点意见。
说到《大金官制》，宗磐沉默了，正是为了这部他看起来可有可无的官制，他和宗幹撕破了脸，而且得罪了皇帝。
过了半晌，他突然说："王国使，咱们是朋友吧。"
王高觉得十分唐突，心里打着鼓，不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宗磐说："你到会宁后，咱们直接接触不多，但在与宋谋和这件事上，还是站在同一条战壕的，你知道，我和大雷最铁，既然你是他的朋友，我一直也把你当朋友看待。"
除了刚到会宁时打过一次交道，觉得这个人性子急、说话直率之外，王高对尚书令了解得并不多，但想到他支持对宋谋和，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说："丞相看得起我，我也不把您当外人。"
宗磐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色彩，说："今天我想和您说点心里话。"
宗磐果然谈到了在朝上刀劈宗幹的事，他问王高知不知道，王高说听说了，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多想了，赶紧找太傅赔个不是，就行了。
宗磐苦笑着说："没这么简单，宗幹不会放过我，要我向他赔不是，也不可能。"
他们一直在漫步着，他突然停下来，盯着王高说："您说，皇上会饶恕我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也拿不准完颜亶会怎么想，王高安慰他说："尚书令性子急，皇上一定知道，尚书令协助皇上与宋国谋和有功，皇上不会因为这件小事拿你开刀。"
"问题是，"宗幹说，"皇上似乎有点儿后悔与宋谋和。"
王高心里一紧，如果完颜亶改变想法，宋国边境又不得安宁，但和约已经签订，他也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王高没接话，宗磐又说，自从兀术回来，自己好像失宠了。
王高说丞相别太担心，您是金太宗的儿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
宗磐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了。"他说，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味道。
"正是因为我的父亲是先皇帝，"他说，"皇上才不会信任我。让我做尚书令，是因为他即位不久，我父亲的势力还在，现在兀术回朝了，他自己的翅膀也硬了，他用不着怕我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事儿，他的处境确实不妙。
"我真笨。"宗磐狠狠地朝头上砸了一拳。
这时一阵凉风吹来，院子里树叶哗哗地响，宗磐打了几个喷嚏，不一会儿，完颜真拿着一件棉袄走了过来，看见王高，她显得羞涩而惊喜。
王高看见她，有点儿慌张地笑了笑，她看起来面无血色，眼角发青，留着明显的泪痕，人也瘦了一圈。
完颜真露出了微笑，很欢欣很真实的微笑，她走下石台，说，"你来啦。"然后将棉袄披在了父亲背上。
"爹爹这几天心情不好，您能来陪他说说话，真是太好了。"完颜真说。
王高说："放心，丞相虽然心里有点堵，但人还是很乐观的。"
完颜真说："你们慢慢聊，我去做几个菜，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王高说："但愿比汴梁的美食更好吃。"完颜真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宗磐望着从穿堂消失的女儿的背影，脸上悲喜交加，他说："别看完颜真脸上挂着微笑，其实她的情绪很低落，前几天还大病了一场，昨天刚刚好。"
"她怎么了？"王高关心地问。
宗磐说："最近发生了许多令完颜真烦心的事，刚开始是我和宗幹闹僵，她去看完颜亮，未来的岳父对她不冷不热，令她很难堪。接着完颜亮招呼都没打就随兀术去了燕京，她知道后，一方面担心未婚 夫的安危，一方面总觉得对方不辞而别，似乎有些不正常，独自在家里，常常哭鼻子，我闺女是个聪明人，完颜亮躲着她，其实她早看出来了，只是不愿意往坏处想。后来，出了我在朝廷上差点和宗幹 干仗这件事，从此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更加沉默，有时一整天都不说话。"
王高也很为完颜真担心，宗磐和宗幹的冲突势必在子女心头留下阴影。
宗磐又说，自己只有这个闺女，她的娘去得早，我是她唯一的依托。他动情地回忆起女儿小时候的情景，说，那时候，她母亲还在，每次我出征回来，她听到脚步声，就会跑到门口来迎接我，我到现在 都还记得她的笑声。自从她娘去了后，我在外面的时间也少了，这些年来，我们父女俩过得挺滋润。
看得出宗磐父女情深，这个急性子的尚书令只有和女儿在一起时，才有一副好脾气。
"我现在真有点儿泄气，对什么事儿都看开了，完颜亶如果不让我当尚书令，我立马就摘下这顶官帽还他。我唯一指望的是闺女嫁个好人。"宗磐说。
王高安慰他说："丞相不要泄气，更不要轻易辞官，这样便宜了宗幹那帮人。至于完颜真和完颜亮的事儿，现在断定他俩不成了，为时过早。再说在金国也找不到第二个完颜亮，虽然他有些自大，但人 还是不错的，说他躲着完颜真，是不是误解了，完颜亮这个人有时比较粗心，丞相应该安慰女儿，不要灰心。"
宗磐忧心忡忡地说，完颜亮虽然是阿骨打的孙子，但靠不住。
"我闺女真心喜欢他，但他对我闺女不是真心的。"
关外的天空，开阔壮美，白云自由自在地飘游，宗磐望着天，心中愁肠百结。当一大片卷云从他眼中消失后，他收拾起目光，低下了头。
"王高，我有一个请求，能对你说吗？"
王高说："丞相但说无妨。"
"哪天我不在了，您能带着完颜真去宋国吗？"宗磐说。
王高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丞相真会开玩笑。"
宗磐没有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王高说："就算不是玩笑，我也办不了，因为我很快就要回杭州了，而丞相起码还得活上十年二十年吧。"
宗磐拼命摇起了头，说有一个预感，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忧心忡忡地说，"我如果不在了，她会很不安全。"
王高说："丞相太悲观了。"宗磐说："不是悲观，是预感。"他的预感一直很准。
"我没和宋国人打过仗。"他恳求着说。
王高微笑着说："丞相千万别这么想，金皇离不开丞相。"
宗磐失望地摇了摇头。
太阳的光线从树叶中穿透，淌过他头上的白发，在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切都似乎前世注定，一切又显得捉摸不定，他一直觉得这个安静的院子非常美好，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他突然开始想象， 万里之外的江南，是否也有一样的蓝天和白云。
他慢慢恢复了平静。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