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找到了工作。
是一家保险公司，工资待遇虽不及之前的公司，不过还算不错。我原本以为自己没有希望的，面试官任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很漂亮，也很冷，眼神凌厉，与她对视的时候，我觉得心慌慌的，总是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面试的时候，她并不看我，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一张纸，似乎是我的简历，她的眉越蹙越深，看得我更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对保险了解吗？为什么想来我们公司？”
我摇了摇头：“不是很了解，来应聘是因为符合你们要求的条件，本科毕业，英语六级，土木工程相关专业，我急着找工作，不是挑剔的时候。”
事后想来，我给出了最糟糕的答案，那些话简直就是不经大脑的蠢话，我注意到面试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脸的愕然，任总的脸色更冷了，想了想，又问我：“你觉得你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我会努力学习，只要公司肯给我机会——”我按照固定的套路回答，任总冷冷地打断了我：“公司没有时间，也不会花钱让你来学习——”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夏小姐，你回去等通知吧。”
面试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了，我以为没戏，但三天后我接到了公司的电话，要我下周一上班，我有些莫名奇妙，不过报到那天，任总，财产险部总经理任婕，给了我一个简单的解释：“我原本不想招应届毕业生的，培训新人太耗费精力，稍微有点经验后又迫不及待跳槽，不过公司急着招人，你也说你会努力，所以我想给你一次机会，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自然连连点头，任婕又交代了几句，便给我介绍部门同事，人员倒是简单，连任婕在内不过六人，两人负责水险、两个人身险，还有一个财产险，我被分在了财产险室。
我的直接领导，杜茜，看着比任婕年长几岁，看起来和蔼可亲，电脑、办公用品，中午的餐券，安排得无一不妥帖，我初时见着任婕暗暗发憷，所幸杜茜，终于让我绷紧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些。
及至相处久了，才发现事情总有两面性，相对于生活上的无微不至，杜茜在工作中的疏离却让我无所适从。我之前并未涉及过保险，对保险的概念只有经常上门推销惹人厌烦的营销员，没有人给我普及保险知识，也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开展工作，杜茜只是扔给我几本书和公司重要的文件，让我慢慢学习，慢慢领悟。
财产险有几十个条款，每个条款又有无数个附加条款，我对保险全无概念，几十个条款就将我弄得焦头烂额，而杜茜所谓的慢慢学习，也不过是三天，第四天，杜茜就通知我核保工号已经申请完毕，我可以正式工作了，而这时，我连核保到底是什么，要做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不懂就问，在学校也一直是最快捷的解惑方式，在工作中我继续延用，杜茜依旧和蔼可亲，柔声细语，每个问题都解释得很详细，不过不知是我的领悟能力，还是她的教授水平，她说过之后我还是不懂，反而益发地困惑了。问其他同事吧，不知道真的是分工细真不懂，还是其他缘故，他们一般都用“我也不是很懂”“还是问杜老师吧”来搪塞我，说话的时候都笑容可掬，不过眼神飘忽，不时在我和杜茜脸上盘旋，又倏地闪开，我就算再傻，也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很识相地不再让人为难。
我开始怀念学校的日子，至少可以自学，更怀念之前公司的好氛围，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倾囊相授——辞职后第一次，我后悔了。
一周过后，情况并未好转，我思索良久，决定去找任婕。当着杜茜的面，我捧着杜茜给我的一沓资料，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了任婕的办公室。任婕正靠着椅背看资料，见我进来，没有做声，只是看着我，目光清冷。
我原本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急于找领导申诉，任婕的目光让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任婕会帮我吗？应该不会。这几天，我对部门的同事多少有些了解，杜茜是公司元老级员工，虽然职位不高，却是跟随总经理从其他公司过来的老人，很多部门长级别的同事都让着她，任婕怎么可能为了我这么一个刚进公司没根基的菜鸟去开罪杜茜？我有点后悔自己太过冲动，可是既然已经进来了，又不能立刻退出去，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旋即放缓了脸上的表情，笑了笑，恭敬地：“任总——”
任婕似是感受到了我心理的变化，扫了我一眼，淡淡地：“不想告状了？”
怎么这么神，竟然知道我要告状，还知道我现在又不想告状了？既然她都猜到了，我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是。”
“是不是觉得委屈？”任婕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缓缓说道：“这里不是学校，没有人会手把手教你怎么做，大家是同事，也是对手，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义务教导你，今天手把手教会你，明天就有可能变成对手，公司的体制就是这样，和学校完全不同，你不可能改变，只能去适应，明不明白？”
懂了，公司的体制就是竞争，谁愿意，又有自信培养一个潜在的对手呢？虽然懂了，却还是很茫然，适应，说来简单，要怎样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决不会像说起来的那么简单。
任婕看了看我，低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财产险条款很多，很难一下子消化，公司的报表有吧？先看一看，找出业务量最大的险种，先把这些业务的条款搞懂，然后把公司历次培训的PPT仔细看看，那里归纳了险种审核的要点，先有一个概念，剩下的就靠实践积累了。承保看似简单，归纳起来不来不过三个字，保、不保，但保与不保这个过程却并不简单，你要掌握每一个风险要点，然后根据价格、免赔等条件做一个判断，一个错误的判断可能只是损失一笔保费，也可能造成千万的损失——”见我脸上忧色更重，任婕笑了笑：“吓到你了？其实没有那么可怕，等你有经验了，这个判断就容易了，你学的是土木工程，有建筑物风险的经验，这个工作对你来说不难，先入门，再经验积累，不要想着一蹴而就，经验积累是一个很漫长，却也是很有意思的过程，你会喜欢这个过程的。”
我之前有些怕任婕，总觉得她个性冷淡，态度生硬，距人于千里，来公司一周，没少听关于她的蜚短流长，年纪轻轻就当上部门负责人，总会惹来一些非议，甚至不少是恶意的，听了她这番话，我对她肃然起敬，短短几句话，让我豁然开朗，且对工作有了兴趣也积攒了信心，那些流言，多半是出于嫉妒的恶意中伤，我决不会再相信。
我进来的时候对工作对未来一片茫然，现在倒是充满了信心，我站起身，真诚地向任婕道谢：“任总，谢谢你的教诲，我会努力的。”
任婕盯了我几秒，微微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她挥手示意我出去，想了想又叫住了我：“虽然是对手，但同样是伙伴，也可以成为朋友，就看你怎么做了。”任婕看着我，语重心长：“你今天到我这里寻求帮助，做错了，越级上报，告状，是职场大忌，杜茜虽然有些小心眼，不过人还是不错的，因为学历低，眼见后辈们一个个都升到前面去了，不肯再带新人也属正常，职场不只是工作，人际关系也很重要，虽然开头不是很好，不过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和大家的关系。”
任婕的这番肺腑之言，我听后深受感动，不过同时也觉得奇怪，当初面试的时候她对我并不太满意，为什么现在对我这般坦诚照顾，听闻之前的新人，受不了她的严苛与毒舌而辞职的并不在少数，为什么她对我这么好？
我想问，不过最后忍住了，以后慢慢总会知道吧？
我轻轻退出任婕的办公室，一转身，便迎上杜茜的目光，一直和蔼可亲的笑容不见了，她冲我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向上扯了扯，笑了笑，干涩、僵硬、冷漠，看得我心里一寒。
我试图修补与杜茜的关系，投其所好，放低姿态，几乎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杜茜对我却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我问她什么问题，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绕圈子，言简意赅，我若再问，她便似笑非笑地来斜睨我一眼，淡淡的一句“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可以去问任总嘛，你不是很擅长这个嘛？”将我后面的话生生地堵了回去。
我知道自己错了，和杜茜只怕很难再亲近起来，有些裂缝，一旦形成，很难弥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