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善阋代表调查组详细汇报了调查经过,然后按照钱四维的授意说:“调查组认为,金山矿难涉及两个问题,一是民事赔偿。姚老八主动与死者亲属协商好了,每人赔偿三十万元,双方都满意。俗话说,‘民了官了’,我们就没有必要去插手了。二是刑事问题。据初步了解,私自开采金矿的达四百多人。‘法不责众’,如果只追究姚老八的刑事责任也不合理。目前事态已经平息,换句话说,已经达到县委调查处理的目的。”
常委们逐个发言,对民事赔偿问题,认为已经协商解决,没有异议。分歧集中在如何处置非法开采金矿上,有的常委认为政府应该采取果断措施,封闭矿山;有的常委认为姚老八非法收购采矿权,私自开采,应追究刑事责任。林烨支持这一观点,提出:“建议公安机关对姚老八刑事拘留。同时,县政府行文查封金矿,集中整治好后,金山镇组建采矿队合法有序地开采。”
钱四维有点儿坐不住了,稀稀疏疏长着麻子的方脸布上了一层阴云。他处事老道,最能把握会议节奏,发言从不争先也不落后,一般是多数人讲完后,看出大致倾向意见时,才会发言。要是往常,他还要等等再开口,可今天不一样,如果多数人赞成林烨的建议,他再提出不同看法就是马后炮了。
林烨话音一落,钱四维就马上接着说:“大家的意见很有道理,也有法律依据。现在临近春节,不能因这件事处理不妥引发群体性闹事。抓一个姚老八算不了什么,但姚老八不是孤立的,他有他的社会基础。非法采矿不对,但全县除了金矿外,还有那么多的煤矿、锰矿,有几家是合法的?难道政府行文只针对金山的金矿开采?如果针对所有的非法采矿,强制封闭矿山能落实得了吗?”
大家议来议去,觉得对于金山矿难只能暂时作这样处理。陈奕农最后拍板:“取缔非法采矿一定要抓,对姚老八等人也要予以打击,但目前只能暂缓,等待时机。”
常委会后,林烨忧心忡忡:五条人命啊,就这么打发了!钱四维一方面给姚老八脸上贴金,另一方面又以姚老八的社会基础向常委施压,姚老八的社会基础是什么?
晚上十点左右,林烨突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领导你不知道吧?姚老八开采的金矿,公安警察,还有县里的大官都入了股。”林烨急忙问对方的姓名,对方却挂了电话。林烨把电话回拨过去,始终无人接听。他叫政法委办公室小何去查号码来源,竟是县城大街的公用投币电话。
春节期间,一切平安。
正月初八,依照惯例是机关干部团拜、报到上班的日子。这天清晨,林烨刚出门,就看见刘善阋掖下挟了一瓶茅台酒,手里提了一些东西,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说:“给林书记拜晚年啦,你工作责任心太强了,过几天再来也没事呀。”林烨热情地拉他进屋说:“你们辛苦了,新年过得好吗?”刘善阋把东西放在桌上,说:“托您的福,过得很好。你喜欢喝茶,我带了斤家乡土茶,还有一点自做的年糕,给你尝尝。”
刘善阋是政法委干部中第一个登门拜访林烨的。林烨想到上任以来老刘是跟得最紧、最支持自己的一个,对自己唯命是从。凭着官场经验,林烨感到凡是一开始就跟得最紧、最拥护你的,到头来也许是反对你、打击你最厉害的。转折点就是当他的名利地位等切身利益达不到目的的时候。林烨提醒自己:既不要无根据地随便怀疑干部,又要警惕一点,保持一定距离,便客气地说:“老刘,你看你,带东西来干什么?下不为例啊!”
两人寒暄一番后,一起朝办公室走去。
政法委全体同志都来了,机关迎新会结束后,接着开书记办公会议。
刘善阋提出议题:司法局曾恒昌代局长一年了,能否报请县委任命。聂彦第一个发言,他客观地评价了曾恒昌之后,说:“群众对曾恒昌的作风问题反映比较大。去年他与一个女律师在县招待所鬼混,被人发现并向县纪委反映。因没有确凿证据,只好不了了之。可是,他与那女人还是藕断丝连,他老婆前一段还抓过现场,影响很坏。我个人的意见是等事情平息一阵,影响淡化后再说,现在报请县委任命不太妥当。”
林烨心想,新官不揽旧事,既然纪委未做结论,亦不便再翻出来纠缠,便说:“老曾的问题既然没有证据,组织上就不能认定,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他‘挂起来’。我同意大家的意见,过一段时间再研究。配备领导干部,特别是一把手还是慎重一点好。”
回到宿舍,林烨开门见地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老战友,初八晚到我家喝杯酒,叙叙旧。我住县检察院宿舍二栋一单元302号。
张邵武
林烨心里有些感动,他和张邵武同一天入伍,在同一个营,又一同转业。他到县里后,知道张邵武在县检察院任法纪股股长,却一直没有见面聊过。
一进门,张邵武老婆小尹连忙应道:“稀客来啦,快请坐!”
张邵武却调侃说:“怎么了,当了官就把老战友给忘了,怕我巴结你是不是?”林烨哈哈一笑:“小尹,今天菜里少放点辣椒,邵武嘴里的辣椒味已经够呛人了。”
张邵武笑着拿出一套新的紫砂茶具沏上极品金沙云雾茶,小尹进厨房张罗饭菜。
林烨抿了一口茶,说:“邵武啊,金沙县的纠纷怎么那么多?我在宝塔、沙滩、金沙三镇进行了初步了解,每个镇积存的民间纠纷都有近百起。基层干部一提起民间纠纷就头痛。”
张邵武说:“这些年一些地方基层政权涣散,农村宗族势力抬头;新型的司法调解委员会、治保委员会又不健全,难以发挥作用;政法工作就案办案,也不重视抓基础建设,还能不乱?”
林烨静静地听着。
张邵武继续说:“现在当官的有几个人像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有些人处心积虑,唯利是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金山矿难的事,复杂得很,水深着呢……”
“对了,那个姚富财到底是个什么人?我看这人在金沙县有点来头。”林烨问。
“他是金沙县的暴发户,县公安局原局长郎大胜的女婿。仅几年时间就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水电工变成拥有千万资产的富翁,在镇西头双坡岭街修建了一幢十层的‘帝豪’宾馆,是县城最豪华的宾馆。这家伙很有手腕,与政法、工商、税务部门混得烂熟。群众对他反应很大,说他放高利贷,组织妇女卖淫,倒卖黄金、汽车,尽干些违法乱纪的勾当。因为一些干部常去‘帝豪’宾馆寻欢作乐,群众便称之为‘逍遥宫’,与镇东头的‘快活楼’,并称‘一宫一楼’。”
“快活楼?”林烨反问道。
“就是县人大常委会金副主任弟弟金旺伟的‘梦思酒家’,那是个淫窝。”张邵武摇摇头说,“可以说,这一‘宫’一‘楼’不除,金沙县的社会治安肯定搞不好。”
“那为什么没人管?”
“都是地头蛇,谁敢管?谁管得了?据说去年陈奕农书记亲自批示查处姚富财的问题,最后也不了了之。关键是内部思想不统一。钱四维,人称‘四唯干部’:唯利是图、唯我独尊、唯命是从、唯亲是举。刘善阋是钱四维一手提拔的,与他走得很近,一心想当公安局长。曾恒昌和钱四维是高中的同学,与郎大胜又是表亲戚……”
林烨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不要说除掉‘逍遥宫’,就是端掉‘快活楼’也难!春节前,县里搞集中整治,‘快活楼’不是照常拉客吗?要除掉这两条地头蛇,可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胆魄!”张邵武叹了口气。
林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
常委会散会时已是晚上十点了。林烨回到办公室,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思绪像烟雾般袅袅环绕。
桌上有两封写着“林烨亲收”的群众来信,拆开一看,都是匿名信,一封是检举姚富财违法经营的,这是今年收到的第四封举报信了;另一封则是说钱四维恃权欺人,当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参与矿山经营。林烨把两封信锁在抽屉内,翻看着当天的《资赧日报》,心里却还在想着常委会上那不愉快的事情。
常委会第一个议题,研究干部任免。组织部黄部长突然提出司法局曾恒昌任该局局长。此前组织部并没有要政法委研究,也没有征求林烨的意见。
林烨知道这是钱四维授意组织部提出的。现在研究干部的潜规则就是这样,会上只要主要领导或主管部门的领导一表态,其他人尽管对这个干部不了解,也会跟着哼哼哈哈地附和,一些人即使有反对意见也不会说了。
黄部长提名后,会场沉默。陈奕农问:“老林,你看如何?”林烨想,这钱四维也太不把他这个常委当回事了,便问道:“常委会研究干部要不要先征求各部办委的意见?如果不需要,那以后公、检、法、司四家的科级干部就由组织部和常委会直接管。”
陈奕农立即问黄部长:“你们征求过政法委的意见没有?”黄部长支吾着说:“还、还没有来得及,想常委会研究后再……”陈奕农严肃起来:“简直开玩笑!把程序都搞颠倒了!”他转过头对大家说:“曾恒昌的任职这次常委会不研究。研究下个议题。”
林烨瞟了钱四维一眼,只见钱四维脸色铁青。
此刻,林烨回想起常委会的情景,觉得钱四维也做得太过分了,任命干部想大权独揽,处理具体矛盾则避而远之……正想着,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陈奕农走了进来。
林烨连忙起身,陈奕农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老林啊,常委会上你态度欠冷静,口气也太硬,容易伤同志的感情。看到没有,老钱、黄部长气得后面的议题都没有发言,今后要注意点儿。”
林烨有些惭愧,承认自己当时太情绪化,也谈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钱书记主管党群、政法工作,我也是常委,提任司法局长至少要与我通个气再提交常委会研究,怎么能如此独断专行?”并汇报了政法委曾研究暂不提任曾恒昌的原因。
陈奕农示意知道了,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叠信件,说:“这是群众对姚富财、金旺伟违法犯罪行为的检举信,你看看。”
林烨试探性地说:“我这里也有四封。你看要不要给钱副书记看看?”
陈奕农面色凝重地说:“暂时不用。这次社会治安整顿要下决心解决老百姓反应强烈的问题,否则真不好向群众交代。”
林烨琢磨,这金沙县“四大家”领导班子中,除了自己,就只陈奕农、常务副县长、组织部长是外地人,而且任职时间不长,其他的人关系盘根错节,是否与举报信所举事实有关都说不准,便说:“群众对‘快活楼’、‘逍遥宫’的反应强烈,如果您同意,我想先把‘快活楼’端掉。明天就与公安局曹局长研究一下行动方案。”
仲夏的清晨,太阳就有点火热。林烨去招待所召开姚富财专案组会议,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整治行动刚开始就出师不利:城关镇派出所所长因失职导致犯罪嫌疑人自杀身亡,受行政严重警告处分;红石岩派出所所长在追捕抢劫犯时翻车牺牲;荷花池派出所两名治安联防队员,深夜查处路边旅店反被色情诱惑,成了嫖客。
会上,钱四维说:“要谨慎从事,姚富财是全地区知名的民营企业家,处理不好会影响全县民营经济的发展。”
林烨对“影响民营经济发展”之类的话不大在乎,只隐隐感到了姚富财案件后面隐藏着一张无形的巨网。姚富财的岳父郎大胜在公安局经营了几十年,关系盘根错节;其内弟郎群在公安机关工作;还有县委、法院、工商、税务等权力部门的亲朋好友。姚富财发迹后,利用金钱、美女罗织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头上还顶着“优秀民营企业家”、“县政协常委”的光环。林烨清楚,这是一张由各种利害关系织成的网,是一股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