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肖仁福
一
再过一个多月,财政局马局长就满打满算五十八岁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年轮标志。机关里有一种通俗的说法,叫做七不进八不留,这对于身为财政局一把手的马局长来说,便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结束。用马局长自己的话说,他已进入倒计时阶段,马上要交出屁股下的座椅了。
为此,马局长心头多少有些失落。在位两届,整整十年,马局长没日没夜地忙碌过来了,全市财政收入从十年前的四个亿,提高到十二个亿,增加了两倍,财政局自己也兴建了办公大楼,修了职工宿舍。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马局长也因此为人瞩目。可现在一下子要削职为民,有干劲有能力没地方用了,他能接受得了吗?
但马局长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使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从另一个角度说,在这么一个显要的位置待了这么多年,没有马失前蹄,较之那些纷纷翻船的同僚,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五十七八是党政要员的坎儿,都说五十七,五十八,不进牢门趴地下。说的也不是没一点儿道理,有些人就信奉权力不用,过期作废的信条,在退位前总要大捞一把,结果东窗事发,硬是迈不过这道坎儿。
想想自己已开始交班,就要稳稳当当跨过这个坎儿了,马局长多少感到一丝安慰,略显老态的脸上不觉露出几许自得。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麻烦出来了。
纪检会把马局长喊了去。
上个星期,组织部长已跟马局长打过招呼,近几天要和他聊聊。马局长知道聊聊的意思,无非是要他顾全大局,不折不扣退下去,把权力交给年轻人。他也就在心里准备足了,等候部长的召唤。但马局长万万没想到,召唤他的是纪检会书记。
马局长赶到纪检会,余书记正在办公室等候他。余书记是老常委了,当年确定马局长为财政局长人选时,余书记都投了赞成票的。这说明余书记对马局长还是有好感的,两人之间没啥疙瘩。因此马局长落座后,余书记少了迂回,开门见山地告诉马局长说:“老马,你得接受组织审查,你心理上恐怕要有所准备。”
马局长知道纪检会找他,无非两件事:一是解决点儿办公经费,二是有关违纪问题。在路上,马局长就揣摩过了,他上个星期才给纪检会拨了五万元电脑购置费,此时找他伸手不大可能。剩下的就是第二点了。
这几年,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遇上了。远的不说,就说上半年周转金的事儿,有些科室硬是不听招呼,违反财经纪律,把周转金借给个体老板,借款人因诈骗案锒铛入狱,周转金也就成了烂账。有人将此事告到纪检会,纪检会先找到马局长,马局长当然得承担领导责任。还有国债办和分管国债的副局长集体私分国债利息的案子,尽管他马局长分文未得,事前也没谁给他透露过任何消息,但事情发生在你的局里,想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下听了余书记要他本人接受审查的话,马局长心里还是有点儿承受不了。但马局长还是镇定了一下,他说:“余书记,你直接说,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余书记说:“有人举报你受贿。”
马局长说:“受贿?”
余书记点点头。
马局长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余书记说:“我希望组织上加紧调查,在我退下去前把问题弄个清清楚楚。”
二
几年前,位于市郊的铅笔厂曾是市财政局的财源建设联系点,财政局长马局长到铅笔厂去考察财源项目时,看过厂里的账簿。账是一位姓方的老会计做的,字迹隽秀,账目清楚,跟新颁布的国际通用会计制度衔接得很好。马局长对方会计印象不错,为这个企业有这样的好会计深感慰藉。
不想几年下来,方会计退休了,铅笔厂也因管理不善和产品销路滞涩,濒临倒闭。工人只得下岗,连供销科那位相当能干的女科长唐桂娥,都离厂做了捡破烂的营生。方会计那顶班进厂当了工人的儿子,也因厂里境况不佳,每月一百二十元的生活费都保证不了,家里的日子过得日渐窘迫,眼看就要熬不下去,方会计无计可施,从储蓄所取出两千元退休金,厚着脸皮去找马局长。
方会计知道自己跟马局长仅一面之交,按理是找不上人家的,但他一个企业的退休会计,没有任何靠山,真不知找谁好,只能去马局长那里碰碰运气了。不想马局长不折不扣,满口答应帮忙,说有消息再告诉他。方会计当时感激不尽,只差没给马局长磕头了。方会计抖抖颤颤,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掏出那二十张百元钞票,往马局长手里塞。马局长哪里肯接?虎着脸说:“你要放下钱,那你儿子的事就不要找我。”
方会计没法儿,只得把钱又放回自己的口袋。马局长送方会计出门时,深有感触地对方会计说:“方会计呀,你可是我见过的账目记得最好的会计。我们在财政部门工作的人,看到会计的账记得好,心里就高兴。”
闻言,方会计心里就暖和如春。可一走出马局长的家,想起马局长既然不肯收钱,这事儿恐怕是没戏的,方会计立即就泄了气。细想也是的,你跟人家没啥瓜葛,人家在这退休前的短短几个月里,忙自己和亲戚朋友的事都忙不过来,还顾得了你吗?
事情也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的可能性,也不敢抱什么希望的事偏偏又能成。
就在方会计把马局长的承诺快要忘掉的时候,马局长把方会计喊了去。方会计心跳如打鼓,赶到财政局时,见局长室里办事的人很多,他就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不好意思去打搅马局长的工作。直到办事的人陆续走了,方会计才敢进门,细着声喊了声马局长。马局长先请方会计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然后说道:“方会计,算你儿子有运气,劳动局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正好有一个岗位,劳动局已把你儿子的档案从厂里调了过去,明天就让他去报到上班。”
方会计先是一愣,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就老泪纵横了。他只激动地说了句:“马局长,您真是我儿子的再生父母……”喉咙便咕噜着梗住了。
现在方会计的儿子已经是劳服公司的正式职工,这当然是一个比铅笔厂要强多少就有多少的单位。一高兴,方会计因胆囊炎而戒了三年的酒又忍不住开了戒。他要老伴炒了干牛肉和卤豆腐,把儿子、儿媳和孙女一齐喊到桌上,打开戒酒前曾储下的老牌昭陵大曲,跟儿子对饮起来,任老伴在一旁不停地唠叨:“少喝点儿,少喝点儿,看你是酒要紧,还是老命要紧。”他也不理不睬。
酒过三巡,儿子把杯子往桌上放稳,对方会计说:“爹,我这工作没有马局长,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你知道吗?等着占我位子的人至少有一打,其中包括劳动局副局长的小舅子,要不是马局长给劳动局解决了十五万元的维修费,我是怎么也进不了公司的。”
方会计也放下了杯子:“是呀,你这一辈子可以忘记你的爹妈,也不能忘记马局长啊!”
儿子说:“这当然,可我们不能光嘴上说得好呀!”
方会计说:“我也是老琢磨,如今人们办一件调动工作的大事,尤其是从企业调进好单位,不花个几万,是想都不敢想的,而我们得了人家的大恩大惠,却不表示点意思,心里总觉得有愧啊。”
儿子说:“给他钱他不肯收,那又该怎么表示呢?”
方会计说:“你让我再想想办法吧。”
说着,方会计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倒进了喉咙。方会计觉得肚里热乎了许多,脑袋瓜子也跟着活络起来。他很兴奋地对儿子说:“屋里不是还有一瓶老牌昭陵大曲吗?你给我拿出来。”
儿子说:“你还要喝?”
方会计说:“你别管,照办就是。”
儿子把昭陵大曲拿了出来。方会计接住,打开纸盒,往里面觑觑,又盖上。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对老眼,闪着一丝得意和狡黠。
三
马局长认为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余书记找过他后,他照常上自己的班,力求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妥善,好无牵无挂地退位。但情绪多少会受点儿影响。因此下班后,他把等着送他回家的司机打发走,自己一人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这才走出办公楼。他想绕道从河边那条偏僻的石子路步行回家,借以整理一下自己紊乱的思绪。
马局长弄不清是谁兴起的波浪。事实上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弄清。不过他心里明白,肯定是局里人告的状。明摆着,在位十年,做的善事不少,但恶事也会有几件。去年落实机关三定(定编定岗定人)方案时,他就把几位占据着重要位子,工作上不去,但群众的反映就上去了的科长挪开了,惹得他们牢骚满腹,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几刀。只是你稳稳地待在局长的位子上,那些心里恨你的人仍惧你三分,轻易不敢动作,现在马上要退了,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家的胆子还不大起来?
这么胡思乱想着,马局长心头就免不了有些烦躁。连脚下的步子都没那么稳健了,一只脚踩空,差点掉进水坑里。好在很快就转出了石子路,到了自家宿舍楼前的斜坡下。马局长叹口气,远远地望了一眼自家的阳台,腰一猫,往坡上爬去。
上完坡,就是一堵围墙,绕着围墙走两分钟,就到了大门边。马局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