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自从第一次废太子后,皇上对皇子信任大减,随扈开始采用轮班制,皇上如今特别不信任十三,怕他在京城呆着捣乱,行猎之时便也带上了十三,但还是终日无话,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闰七月,下嫁喀喇沁多罗郡王噶尔臧额驸的和硕端静公主薨逝,十三被派往公主府致哀,但直至十三回宫,皇上也没有见他。
他发生了这么多事,却一句抱怨都没有跟我提过,回到府里来的时候,总是笑着的,我也没有拆穿,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好了。
“我跟你说,今天我去买菜的时候碰到一个老婆婆,她说她住在护城河边,埂巷偏北的地方。屋子周围绕着菜圃,篱笆做门,门外有一个池塘,花光树影,错落篱边,西侧屋子数次被毁,瓦砾堆成小山,登上去可以眺望远方,屋子幽静僻雅,地旷人稀,颇有野趣。我想着要是能和你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带着孩子,住到那里去,也是不错的。”我帮他换下衣服,扶他上了榻,又替他脱了鞋,打了加了粗盐的洗脚水来,一面帮他洗脚,一面笑着说道。
他本来是闭着眼养神的,听了我的话,就微笑着睁开眼,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委屈你了。”他的眼里饱含着怜惜,我知道,这样的温柔值得我一生守候。
“怎么是委屈呢?你想啊,到时候男耕女织,闲时就坐到一起,守着孩子,其乐融融,这还是我阿玛一生最想要得到的生活呢!要是我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也开心的。”我知道,他一直觉得自己连累了我阿玛,便乘此机会安慰他。
他看了看我穿得一身素淡,上身穿了件领口有点磨破但很整洁的青花对襟袄,下着靛蓝色百摺裙,头上只斜插着一支素净的银簪,手上只戴着对他新婚之夜送的那对凤血玉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竟然弯腰握住了我泡在水里的手,红了眼眶。
“可怜你身为福晋,过的都不如一个四品京官的家眷…所谓好女不穿嫁时衣,可你…连陪嫁的衣服首饰都当掉了,是我对不起你。”
我赶紧拿帕子擦干他手上的水,又顺便将他的裤脚往上扎了一点,用热帕子敷着他的膝盖,一边就着那股热气按摩他的膝盖。
“衣服首饰什么的有什么用?堆在身上我还嫌累得慌呢,如今这样正好,倒省的我每天费心挑衣服。”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等我忙完了,换上睡衣,上了榻,躺着打算像往常那样看一会儿书的时候,原本已经躺下的他却突然抱住我的腰,也不动,就这么抱着,吓得我手中的书都掉了下去。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吹熄了灯,轻轻的抱住他,拍着他的肩膀。
“会没事的,相信我,我们会好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的眼泪一点点的沁湿我的衣襟,他的怀抱里透着绝望的冰冷,他紧紧的抱着我,就好像我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依靠。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一样,就这样,相依为命。
“菀儿,我感觉皇阿玛很快就要处死我们了…”
他的声音划过冰冷凄清的夜色,带着像坠入寒潭般的痛苦与绝望,让我的心也随着他的痛苦而挣扎,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的生命结合得是如此的紧密。
“不会的!你相信我,不会这样的…我们会好好的!”
“可是老九已经把我笼络朝中大臣的信件交给了皇阿玛,还伪造了不少…”
我心下一寒,看来九阿哥果然通过瓜尔佳氏得到了些秘密,而且是人证物证俱在,他们是决心要害死我们的。
“不会的,皇阿玛绝不会杀我们的,只要你从此闭门不出,再上书去认错,我相信皇阿玛会原谅你的。过几天就是新春朝贺的日子,就说是你的腿疾犯了,让我一个人去就是了。”我心疼的说,如今他每次去宫里都跪得路都走不动,需要人扶着才能回来,这次朝贺想必也会被刁难,我不想让他出去受辱。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天知道九爷会怎么羞辱你…”他断然拒绝了。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说下去也没意义,我知道,他是不会被说服的,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他唱《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寂静的夜,从窗户流淌出来的月光顺着目光,勾勒出房间里仅存的几件家具的影子,泛着满室的凄凉,水墨字画白纱帐上泛着昏黄的色泽,楠木床上青色的被子斜斜的盖在他身上,我抱着他坐着,一边用手拍着他唱歌,一边看着窗外摇曳的几尾银竹,像水草一样在月色的波光中悠荡。
小狐狸最喜欢这样的竹子,说是叶子很美,她今天很乖的睡了,没有要妈妈。弘蹾被奶娘哄着也睡着了,睡着之前还跟我哼哼唧唧了半天,攥着我的手指不放,他有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总是灵动的转来转去,可爱极了。
他们,他和我的孩子们都还活着,好好的活着,这就够了。想到去年石佳氏死掉的那个孩子,我就一阵发冷,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却已经成了一滩泥土,随他额娘去了。而我们还能相守在一起,多好啊!
我突然就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得很安心。
“其实要是真的要死,也不是件坏事,至少我不用再顶着贤德的名声,彻夜的等你,从天黑等到天亮,等的我眼泪都干了,还得强颜欢笑…”
十三很久都没有出声,沉默的让我以为他睡着了,可当我伸手帮他掖好被角的时候,他却扯住了我的手臂,继而握了我的手。
“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为了四哥…”
“我又不是在跟你诉苦,就想在这月色下跟你聊聊天,你别老是对得起、对不起的,多影响气氛啊!”我用手按了按他握住我的手,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便笑出声来。“不如,我们去把梨花树下埋的那坛梨花清酿挖出来,用小火培着,我再去炒几个小菜,我们对月饮酒怎么样?”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他笑了笑。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心领神会的接着说道。“现在我们就算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了吧?”
他笑了笑,我起身在他的腰上和腿上都缠上一围厚厚的围护,才帮他穿上衣服,套上鞋子。刚打算自己穿上衣服,他却将我的衣服一把扯过去,非要帮我穿,结果一件衣服扣了半天都扣不上,我笑着说不让他扣了,他就袭上身来,把我压住,两只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将手伸到我的衣服内,试探摸索,还俯在我耳边吹气,惹得我一阵发酥,浑身颤抖。
他见我面红耳赤的摸样,又忍不住调侃我:“心怎么跳的这么快?”
我哪里好意思说话,只能含羞的作势要推开他,他见我这样,眼神越发的迷离,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脱了下来,放下了帐子。
一夕欢好,不知东方之既白。
早上起来,才发现已日上三竿,我赶紧起身,穿上衣服,准备梳洗,却被他从背后拦腰抱住。
“这么早起来干嘛?再陪我睡会儿…”他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邪邪的诱惑。
我赶紧回身推开他,笑着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见他还穿着睡衣,便赶紧扶他在床上躺下,掖好被角。
“妾身福薄,做不得飞燕合德的。”我故意调笑道。“家里还有很多事要照料的,你也早些起床,我待会儿再来帮你穿衣服,你或看书,或习武都是好的。”
他听了也不好意思贪睡了,起身要起床,还不让我帮他穿衣服,结果又是一塌糊涂。我看着他被自己的衣服弄得一头雾水,不禁捂着嘴笑了出来。
“这么大的人了,连个衣服也不会穿,偏生要累着我。”我细细的帮他穿上衣服。想起他素日召幸其他人的时候,也都是等着我去帮他穿衣服的,其他人要帮他穿,他还怪脾气的不让别人碰他,不禁笑了出来。
“菀儿…”他蓦地靠过来,热热的气息扫过我发际,惹得我一阵颤抖。“你知道的,我不擅长穿衣服,可…我擅长脱衣服啊…”
我羞得满脸通红,锤了锤他的胸口,猛地推开他。开了门,叫了丫鬟来服侍洗漱,洗漱完了,多多便拿了把牛骨梳子帮我梳头。
“小姐,今天梳什么头?”多多笑着说道。
“梳灵蛇髻吧!”十三突然凑过来,狡黠的说。
多多刚想动手,却想起来自己原来不会梳灵蛇髻,就笑着停了手,将梳子往十三手上一递。“奴婢可不会什么灵蛇髻,要不,十三爷试试?”
我赶紧回头取过那把牛骨梳子,自己梳理起来。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梳,我可不敢让十三爷帮我梳头发,要不,我这头发还要不要了?”我一边梳一边笑道。
多多看了看我和十三,抿着嘴笑了笑,就退下去了。十三偷着眼看了看门外,一闪身又像颗粘皮糖似的粘了上来,抢过我的梳子,就耍赖说要我帮他梳头,我无可奈何,只能同意了,让他坐下,拿了梳子帮他梳了头,又重新绑好辫子。
“你身上好香啊,别出去了…”我好不容易坐下了,梳上发髻,他还不肯放过,只一味的厮磨。逼得我只能骗他要洗手,挣扎着跑了出去,他还只在房门口叫我的名字,羞得我满脸通红,生怕被人听见了。
进了正堂,只见里面已经站满了等着回话的丫鬟嬷嬷们,心下一紧,赶紧正了颜色,缓步进去,在正位上坐下,饮了茶。
还没处理几件事,多多就进来了,一脸的羞涩,踌躇了一会儿才凑近了压低声音对我说:“十三爷…他吵着不肯吃早饭,说是要等你一起吃才肯吃早饭。”
我看了看堂下站着的丫鬟嬷嬷们,羞得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还是压着声音告诉多多说:“我现在有事,不能去,叫他乖乖的吃早饭,我处理完了就陪他吃午饭。”
好在他没有到正堂来闹,我便安了心处理了大部分的事情,少部分有问题的又告诉了来报的嬷嬷们再行查验。谁知刚处理完,照顾富察氏的丫鬟小蝶就跑进来说富察氏不知怎么的肚子疼起来了,像是要早产的迹象,便又命人叫了太医,自己也马不停蹄的赶去邀仙阁。
进了内堂一看,才发现富察氏的羊水都已经破了,下身的裙子上全湿了,脸色苍白的像是…像是快死了。
“小蝶,你去临风轩叫十三过来…过来看看你们家小姐。”我已经被吓得忘记了避讳,直接在外人面前叫了他十三,好在小蝶也被吓住了,根本没空在乎这些事情,答应了声就跑了。
“太医怎么还没来?”我一边握着富察氏的手,一边找人去催太医。
富察氏本已疼痛难当,因而一直使劲握我的手,掐的我的手酸疼的发胀。她却在这个时候示意我低下头去,我一弯腰,就听她断断续续的说:
“上次爷的信是瓜尔佳?馨儿偷的,我亲眼看见的…她还跟九爷偷情…九爷的玉佩和我写的信…在第三个书架的夹层里…救我的孩子…”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富察氏竟是在托孤。
“你别胡思乱想,太医很快就来了,你会没事的…”我虽然素来不喜富察氏虚荣饶舌,恨她与人偷情,还怀了孩子,给府里蒙羞,但也无意让她去死。
“我知道…你恨我…你跟爷伉俪情深…我却…我也是没有办法…求你照顾我的孩子…求你…”富察氏此时竟是如此的凄婉,流着眼泪求我。“这府里,只有你…只要你能容得下这个孩子,他就可以活下去…就当回报我的信…”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富察氏为什么要告诉我瓜尔佳氏的事情,为什么要把证据交给我。她当初肯定是被瓜尔佳?馨儿以她肚里的孩子恐吓,所以迟迟不把证据交出来,直到瓜尔佳?馨儿乘机想害死她,临死之前,她又想用这个秘密跟我做交换来保住她的孩子。
“你放心,不管这件事的结局如何,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你的孩子,他会是十三阿哥的孩子…”
富察氏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松开了我的手。这时,太医赶到了,我便退了出去。
到了正堂,看见十三已经赶到了,坐在上首的正位,又看见府里其他姬妾也都在等着,就上前准备行礼,他却一把扶起我,坐了他右手的位子。
“怎么样?”十三看了看我泛着冷汗的额头,焦急的问。
我扫了一眼堂下诸人,瓜尔佳?馨儿也在,依旧坐了第三席,正用丝帕捂着脸,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
“孩子已经九个月了,想必应该没什么事儿吧…”我说的很没有底气,却也不能说出实情。
十三没有追问下去,却从我脸色察觉出了不安的神情,正在徘徊不安间,门外却传来了太监传旨的声音,十三刚想发火,却被我拦住,使了个眼色,才恢复了神色。
跪下接了旨才知道又是训斥的旨意,十三接下旨后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似乎被气得不轻,我深怕他会一时情急,便赶紧笑着向那传旨的太监解释道:
“我们家侧福晋正在分娩,十三爷心里焦急,所以才默不作声的。麻烦公公回去告诉皇上,十三爷如今日夜反省,感慨皇恩浩荡,每每思及与皇上的父子往事,便不免泪垂,身形消瘦。”
说完又赶紧叫多多送上一百两的赏银。
“公公们辛苦了,这点钱…不成敬意,就权当是喜钱吧!”
那为首的太监看了看那白花花的银子,立时换上了一副笑盈盈的神色,一面叫身后的小太监们收下,一面笑着做了个揖。
“福晋客气了,安公公早已交代了要好生照顾您和十三爷,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在下恭祝十三爷子孙满堂,福寿绵延。”
如此又寒暄了一会儿,才告辞而去。
刚送走传旨的太监,小蝶就慌慌张张的哭着跑了进来。
“侧福晋生产时血崩,殁了…”
“什么!”十三惊的倒退几步,倒在椅子上。
顿时,那些姬妾们都哭了起来,一个个都拿丝帕捂着脸,嚎啕着,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反正就闹得满堂的哭闹声,听得人心烦。
一瞬间,我的眼泪模糊了眼角,却不小心瞥见了瓜尔佳氏偶尔从丝帕里露出来看向我的眼神,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她根本没有在哭,她那布满恨意的眼睛一直在丝帕后面思考着,审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等待着将我们置于死地的机会…
我突然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