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古风死了!
这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彻底将整个武林的上空给震塌了下来,也将本已平静许久的江湖掀起了巨浪狂涛。
流传于世的版本可谓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但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证实着古风的确身亡命毙,如今已成孤魂野鬼,不会再在人世间出现。
南古北王,东阳西厉,武林四大家。
也是当今江湖武林界中势力最为庞大的四股强权势力,它们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武林,就意味着江湖。
每一个习武之人抑或门宗帮派,都对四大家抱有敬畏的心态,平常有事无事,都对四大家子弟避而远之,尽量不去招惹,免得惹祸上身。
若是被四大家惹上,也只能自认倒霉,因为多半斗不过,就算一时占了上风,也抵挡不住其后连绵不绝的攻势,明的暗的应有尽有,直到你叩头讨饶或是付出了身家性命。
四大家的强横,由此可见一斑。
本来南古是四大家中最为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姓,他们虽贵为四家其一,但历来行事低调,也没出过什么惊世骇俗的绝世高人,所以一直被其他三姓看不起,并耻与为伍。
所幸南古的活动范围,都是地处偏僻的南蛮之地,与另外三大家构不成任何威胁,更没什么利益上的冲突,三大家也由着他们,只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多拿他们做笑料,言语间尽是不屑与嘲讽。
直到十二年前,古家新一代的执掌古风横空出世,离开了本家自古以来就未曾离开过的传统领地,踏足中原、东海、北国、西域等地,短短三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举世震惊。
自此后,古家在其带领下,蒸蒸日上,风头渐渐盖过其他三大家,俨然成为四家之首。
另外三大家一下子被势弱的古家反超凌驾顶上,虽心有不甘,但面对古风的强势,也只能徒叹奈何,无计可施。
三年前,古风竟然投身军戎,参加了太平天军,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长毛贼寇,公然对抗当朝,这令他的仇敌窃喜不已,无时无刻不求神拜佛,企盼官军将此心腹大患除去。
三年后的今日,那些想他快死的人,终于等来了这个让他们喜极欲疯的消息。
古风死了,无敌天下的古风就这么死了。
天京城破,太平天军全军覆没,乱仗之中,古风战死沙场,此外还有古家三千精英随他一块殒命黄泉。
南古元气大伤,恐怕此后相当长的年月里,再难翻身,已无力与世间群雄一争长短。
四大家中,四去其一,纯意义上而言,仅有三大家了。
这消息,有悲有喜。
有人叹息扼腕,有人悲痛欲绝,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振臂高呼……!
总之那是人生百态,五味杂存,各有各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没了古风,没了南古,江湖武林必将重新洗牌,乱象横生,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又将开始。
七
长江水浪奔腾涌急,拐拐弯弯,不分日夜的蜿蜒流淌着。
距离金陵城三百多里处的江边,有一处小渔村,住户三十有余,在青山绿意中半隐半现。
因此地离金陵城近,战乱之下,自然难以幸免,是故村中壮年男子十去八九,不是死于乱世之中便是全被掳去从军做了兵丁,剩下尽是一些老弱病残,妇孺之辈。
没了男人,妇女们便是扛起家里的重担,下河打渔,上岸耕耘,上顾老人,下养幼童,倒也是为全家人撑起了一条活路。
如今天国已灭,战事停歇,村中的男儿,却未再见得回返,白了老人头,苦了女人面。
而村东头第一户人家里,却是情形恰恰相反,家里竟有一个没有长相,虎背熊腰魁梧得紧的精壮汉子。
没有长相,就是说这人的面容全毁了,全被伤疤覆盖,看起来狰狞可怖,已经没了原先的模样。
更可惜的是,他却是一个傻子,一个浑身上下布满伤痕累累的傻子。
他是两年前被此家女主从江水中救上来的,当时一看还有气,不过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不忍之下就将其背回了家中,每日草药熬着,粗食喂着,竟是将他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人是活转了过来,可魂没了,整日整夜不吭不哈,问他什么话都是一脸茫然,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也不知道。
傻是傻点,可力大无穷,村里有些重活,妇女们干不了,都会喊上他,一去就能办得妥妥的,就为这,全村一致同意将他留下了。
其实别看这群妇女老人都是荒野小村之辈,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们都知道此人必定是官府追缉的长毛贼,就因为知道,每逢官府来人,她们都将他藏到一处隐秘所在中,所以两年以来,官府一直没察觉到此村中竟然还藏着个壮年男子。
而他,除了每天帮村里干些重活之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坐着发呆,一直以来都是平安无事。
要不是顾嫂的儿子在镇里出了事,兴许他的日子也就这样了,一直到老。
顾嫂就是将他救回来并让他住在自家里的那位女主,而这村子也叫顾家庄,全村人都姓顾。
顾嫂的儿子年方十二,乡下孩子长得快,生得粗壮,仗着自己也有几分力气,便想替母分忧,偷偷将刚打上来的新鲜鱼儿拿到镇里的市集上出售,换点油盐回来。
可哪曾想,这市集有市集的规矩,凡在市集上摆摊的散户,事先都得给镇上的大户刘员外递交孝敬钱,若不然,是不能够摆摊售货的。
他一小孩子家,头次进镇售鱼,哪知道这些规矩,见着别人摆摊,他也跟着摆,没多久,就让刘府的爪牙发现了,让他交出孝敬钱,他性子也倔,死活不给,便是让人给打了。
这一顿打,出手很重,活活给打断了几根肋骨,还打得吐了一大滩子血,倒在地中奄奄一息,若不是被同村的人发现,只怕就回不了家了。
顾嫂气不过,去找刘员外说理,门都没进,就被刘府放出恶犬,咬得个遍体鳞伤,差点连命都搭上了。
娘俩养好伤,实在越想越气,便是上了县衙告状,想不到官护有钱人,这官司不但打输了,还得赔刘员外一大笔银子。
穷苦人家,哪来的银子,更何况冤屈在心,娘俩在公堂上相拥大哭,若非衙役发现得早,只怕两人早就一头撞死在公堂大柱上。
自尽不行,又挨了一顿打,浑身动弹不得让人给抬了回来。
八
那夜,傻子不见了,这是自打他在村里住下后破天荒的第一次。
待到早上,村里人才见得他精赤着上身,浑身湿淋淋的从外归来,问他上哪去了,他却是傻愣愣的一笑,不应不答。
刘员外姓甚名谁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是外来人,没到几年,就成了镇上的大户,欺行霸市,无恶不作,人人都称之为刘扒皮。
他家大业大,手下爪牙众多,方圆数十里地没人敢说他一个不字,连县太爷都与他称兄道弟,想不到就这么一个只手遮天作威作福的恶霸财主,在夜里全家上下数百余口人连同家畜,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杀人手法干净利落,都是一拳直接击断心脉,让对方瞬时间便是气绝身亡。
三百二十余口人,甚至恶犬,都是此种方法击毙,死者丝毫未见任何反抗的痕迹或是动作,可见此人出手之快认地之准力道之沉,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这是高手,绝世高手。
一般的拳师,或是专干杀人营生的杀手,甚至一流高手,都没这能耐,能将这手玩得那么漂亮的,只有那些不世出的绝顶高人,至少也是宗师级别以上的人。
可这些人都是自视清高,孤傲不羁之辈,底下更有跟班弟子一大群,怎么会跑到这偏僻小地亲自出手,教训一群土豪劣绅?
县衙接到案情,自是万分重视。
捕头经过对现场的一番详查,得出了以上结论,也让他很是迷惑不解。
这令县太爷惊慌不已,他与捕头所想不同。
几年前长毛作乱,高手层出不穷,就是喜欢夜里作案,净杀忠于朝廷的土豪劣绅,难道此地还有漏网之鱼?若真是如此,那可是案情重大,半点都耽搁不得。
很快,送呈州府的四百里加急文书便是从驿站飞奔而出,往州府所在疾行而去。
小村仍是小村,只是未到大年,却比过节还隆重。
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炮竹纷飞。
不单顾家村,周边百里之地,地地如此,家家高兴。
刘扒皮全家尽灭,让长期受其欺负的乡民长出了一口恶气,齐拜那不知名的无名英雄。
傻子也看到了进村后的第一次鲜肉,猪肉,又香又热的大肥肉,整整一大碗,摆在桌面上,还有白得刺眼的细粮做成的面馍,只给他吃,别人都不能染指。
傻子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动筷,只是一味胆怯的看着顾嫂与她的儿子,还有挤在屋内的一大群人。
人人都笑着瞧他,催促他快些动筷。
他傻,但人们不傻,没有什么所谓的大侠突然从天而降,帮乡民铲恶除霸,只有傻子,这个曾经的长毛贼寇,一夜未归,肯定去了刘府,替顾嫂出了气。
他真的傻吗?
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会去深究,乡下人的思想是简单的,淳朴的,他们只知道,他是救星,有他在,村民就不会再被欺负了。
也不知道,其实这事已经捅下了天大的窟窿,刘扒皮的死,已经给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渔村,悄然带来了灭顶之灾。
那一夜,傻子醉了,他被热情的村民灌醉的,他也很乐意被灌醉。
这是两年来,他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九
事发三月后,天近寒冬,满天开始飘起了大雪,将整个村子覆盖在一层白茫茫的银色之中。
村里突然来了三个外地人,一老一中一少。
走在最前边的是那中年人,却是体格异常健壮,高大威猛,一脸的络腮,如此寒冬,却只穿着单薄的衣衫,从其面也看不出丝毫受冻之感,每一步走得很稳健。
另两人跟随其后。
老的很老,拄着拐杖,几乎都是走不动道了,边踉跄走着边是大声的咳着,几近断气。
那少年搀扶着老人家,年龄不过十五六,脸色已被冷风吹得白紫,连嘴唇都没多少血色,却还在拼力撑着,随着老人的步伐,左右摇摆。
这很少见,就算天气良好的情形下,这小乡村也难觅外人,何况如今大雪纷飞,气候异常冷冽之时?
他们的到来,引起村里诸人好奇的目光。
看着老人的病态,少年的苦楚,顾嫂于心不忍,开了院门,招手让他们进来。
三人连声道谢,随顾嫂进到屋内。
待得落座,顾嫂给他们端来热茶,三人又是忙不迭的一番称谢。
顾嫂从交谈中得知,这三人乃祖孙三代,北方人氏,三月前离家来金陵寻亲,本走水路,却不料遇上水匪,钱财货物尽数被劫,只好弃水行陆,哪曾料误了行期,遇上寒流,一路走走停停,今日方到此处。
顾嫂听得不禁动容,一八旬老人,竟是受到如此折磨,还能坚持走了那么长的路程,忙是宽慰一番。
说话间,门外有人声飘进,是顾嫂的儿子与傻子到市集上采买一些过冬物资回来了。
祖孙仨见着傻子那狰狞可怖的面容,都是吓了一跳。
顾嫂忙又是解释一番,当然,她没敢和外人实说傻子的来历,只说他是自己的弟弟,早先时候进山捕猎,让熊瞎子毁了脸。
三人也不起疑,同是唏嘘一阵。
傻子劈柴添火,顾嫂与她儿子忙活起来,为三个外乡人做起饭菜来,谁家没有个落难的时候,既然遇上,虽然自身很穷,但能帮则帮。
虽是粗茶淡饭,三人也不嫌弃,吃得香甜。
饭后,顾嫂给他们整出一间空屋来,让他们在此留宿,待得日后天晴,再行上路之举。
夜间三更,三人悄然起身,少年行到门边竖耳倾听半响,这才转身回来,三人聚到一块,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都睡了吧?”老者没了白日那般年老体弱之状,双目寒光点点,沉声问道。
“嗯!”少年点点头,应了声。
“你确定这母子俩确与那刘通有仇?”老者转首问那中年人。
“错不了,这一路排查下来,就这母子俩最为可疑,事发当日,她们还挨了一顿打,差点命都丢了,夜里刘家就出事了!”中年人言之凿凿。
中年人话音才落,少年也应声道:“而且据县衙相告,这家里早没了男人,怎么多出一个疤面汉子来?”
老者沉吟片刻,点点头,缓缓言道:“不管真假,试上一试就知!”
十
傻子突感异样,忙从梦中惊醒,见得床前立着一人,是那少年。
傻子才想支身而起,却被少年伸出一手来,搭在肩上,这身无论如何也起不得了,只能躺在床中愕然看着他,怔怔不语。
厅中传来一阵嘈杂,是顾嫂母子俩的声音,惶恐中带有忿恨。
那中年人的声音响起道:“我们不是什么落难之人,只是官差,今奉命彻查刘通全家灭门惨案,你等若是识相,就得乖乖的放聪明些,只需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即可,如若不然,嘿嘿……!”
话声中听得“咔嚓”一声,也不知道他折断了什么家伙事?
顾嫂母子俩声音立停,她们着实想不通,好端端的好心帮忙竟是惹来了灾祸。
那中年人语调缓慢,又道:“我且问你,屋中那疤面汉子真是你家舅父?”
听得顾嫂抢着道:“是的,是的……”
话音未落,听得“啪”的一声,很脆亮,那是耳光,随后听得顾嫂惨呼中翻倒在地的声响。
中年人冷生冷语道:“我说过,若是不老实,别怪我不客气,我刚才没问你,所以这一下,是让你长点记性!”
顾嫂儿子喊道:“娘……”
声儿即被中年人打断,又是重复了刚才那问题一遍。
厅外无声,少顷后才听得中年人冷冷道:“我要你说,是还是不是?”
顾嫂儿子小声道:“是!”
“那你舅父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可曾娶妻生子?”中年人口气变得凌厉起来,一口气连问了几个问题。
厅中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半响后那老者突地出声道:“不要说,用写!”
“我……我不认字!”顾嫂儿子期期艾艾应道。
“那你附耳过来,悄悄与我说!”老者道。
就在此时,院子中燃起亮光,一大片喧哗声传进屋内,只听有人在外喊道:“老嫂子,出什么事了,家里遭贼了?”
原来顾嫂方才的惨呼,惊动了隔壁邻舍,忙是点灯披衣,过来相询。
也不知外边那两人使了什么手段,片刻后听得顾嫂应声道:“没……没事,夜里起来,黑漆麻乌的让凳子绊了一跤!”
外边人“哦”了声,安慰几句后,便是脚步纷杂,移出院外,亮光渐渐隐去。
傻子又是想强挣而起,少年面一沉,低声喝道:“别动,放老实点!”
傻子嘿嘿一笑,一只手翻了上来,搭在那少年压在自己肩部的手背中。
少年一愣,突地浑身急剧颤抖起来,嘴巴大张着,却是无声可发,眼神死死盯着这名傻子,透出深深的恐惧与惊诧。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少年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傻子缓缓坐起,望着地中少年,又是露出一丝傻愣愣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