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见到这群西域人露面,傻子不禁与阳生对望一眼,见得阳生面色稍露得意之情,意为果真让我料到了,一点都不足为奇。
那群人行到府衙门口,与值守的衙役交谈了数句,便见得一衙役转身朝府内匆匆而去。
不多时,一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在那名衙役的引领下,出到府衙门口,笑着与西域人作揖行礼,然后返身请他们进去。
傻子转头一瞧,见那四人眼见这名账房先生出现,引起一阵躁动,那矮子满面怒气,作势欲冲,被女尼与身材适中那人强行拉住,看来这账房先生就是他们口中的带头大哥了。
阳生笑道:“想不想进去瞧瞧?”
傻子愕然望他,这年轻人,到底还有多少他不敢做的事情?大白日的,防备森严的府衙,岂能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阳生轻笑一声,很有信心道:“以前随家父来过几次,里边的地形烂熟于胸,闭着眼都不会走迷道!”说着就往前走去,傻子虽是不解,但也随着他,他倒要瞧瞧,这年轻人到底有什么法子能混进府衙大院之中?
阳生跨过街面,不往正门走,而是顺着院墙直走,拐过一条街,来到后边,只见墙根处有一狗洞,刚好能勉强钻进一人。
傻子恍然,这就是他的计策,要钻狗洞?
阳生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英雄,无所谓!”笑了笑,一矮身,就钻了进去。
傻子心里苦笑一声,想想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大英雄,哪有他这种英雄,没了记忆不说,连话都说不溜,身上更是一个子儿都没有。
当即也是俯身钻了进去,阳生早待在洞口旁等他,好似早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拒绝,肯定进来一般。
这是府衙的后花园所在,一眼瞧去,小桥流水,亭阁假山,景象布置极美,具有浓郁的苏州园林风味,如此好地处,却是空寂无人。
阳生解释道:“这些官家人,明面看起来都是一群饱读诗书极有内涵之人,其实内里就粗人一个,很多都是故弄风雅之辈,花钱办起个园林只不过是充充门面罢了,自身哪会欣赏,所以平日里这里就是废地一处,根本没什么人来。”
两人肆无忌惮,大摇大摆穿过园林,来到园门处,阳生探头往外瞧了一眼,缩回头来道:“外边就是后院所在,仆役甚多,咱们这么出去,必被发觉,得改头换面一下才成!”
他说完又是鬼头鬼脑偷偷往外瞄着,约半柱香的时辰后,他突然窜出,身法很快,不出片刻,他已是肩扛两名小厮模样的人奔了回来。
他寻了个荒僻之处,将两名小厮放下,剥去其衣物,让傻子与自己换上,嘴中道:“三四个时辰后穴道自解,对不住了二位!”言毕将赤条条的二人塞进假山洞窟之中。
两人又到小溪间,除尽脸上的灰烬污尘,梳理发型,对着水面一瞧,还真像极了两名小厮。
就是傻子的容貌,却是极大的破绽,他这副模样,去哪都必被人们注意到,这可是大大的不妥之处。
阳生望着傻子的面容,显出为难的神色来,搓着手连连叹气摇首,半响沉吟不语。
七
看着他为难的神色,傻子笑笑,打着手势,示意他自个儿进去,若是探听到什么好玩的消息,再返回说了就是。
阳生一愣,问道:“那哥哥你就在此候着?”
傻子指天指地,意为如此美景,不好好欣赏可就浪费了,反正自己信得过阳生,让他尽管出去,不用担心自己。
阳生点点头,转身快步行了出去,很快身影便是隐没在门外。
傻子等在园林中,寻了个草多山密的地处,闭目养神起来。
阳生这一去却是去得良久,直到快一个时辰后,他才匆匆赶了回来,寻到傻子,一脸的神秘道:“哥哥,你猜小弟此番出去,探听到什么消息?”
傻子摇摇头,示意他快说。
阳生嘿嘿笑了几声,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在外偷听,都吓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傻子不解,比划良久,才让阳生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是要问:“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是怎么探听到而又不被人发觉?”
阳生露出一丝自信的笑意来,道:“或许他们认为这是府衙,防备森严,下人又很听话,不会有人偷听吧?”
傻子不置可否,这是阳生不愿说实话,但他一定自有独特的法子,方能探听到这个秘密,也不再追问,让阳生继续说下去。
阳生道:“原来这群西域人来此不是买东西的,而是卖东西的。”他停了一停,方又道:“他们从西方洋夷那得到了一批极为厉害的火器,便是来中土寻找买家,一来二去,就与这府衙打上了关系,愿将这批火器卖给他们,此番前来,就是商谈交易的具体事宜!”
傻子露出不过如此的神色来,这很正常啊,清廷向番夷购买武器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早就天下皆知,上且如此,下边自然也不甘落后。
阳生瞧他神色,知他此时心中想法,摇头道:“我的哥哥哎,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朝廷向洋人购买火器,那是专人负责,专款专用,火器到手后再经军机处调配,下发到有需要的军队手中,这是管制很严格的,地方万万不得经手,否则将于叛逆处置的!”
傻子一愣,这其中还有这规定?他倒是孤陋寡闻了,当下不好意思的扰扰头。
阳生继续道:“而且我仔细一听之下,还知道这批西域人所交易的对象,竟然不是官府,而是个人!”
傻子大惊,这倒是奇闻怪事了,不是官府所为,竟能在官衙里商议交易细节?
阳生道:“至此至终,出面与这群西域人交谈的都是那师爷,而且口气似乎都以自我为主,至于那知府大人与此事有关没关,目前还不知晓!”
八
傻子眼望着他,目光有着询问之意,打了一阵手势,阳生何等聪明,一瞧就知,答道:“你是说就凭这样,如何得知这买卖不与官方有关?这很简单,若是与官方有关,是不可能让一个无品无职的师爷出来商谈的,必是有头有面的京城大官,再说那师爷口气大得很,那些西域人的条件他想也不想,左一口答应右一口同意,就似自己当家作主一番,这在讲究地位尊卑事事都得按着规矩来的今日,那可是很难想象的事儿,要是他上头有主子盯着,他敢把话说得那么圆满?”
这话说得在理,分析也很到位,傻子细细一想,也该是如此,若是耍疑兵之计,或是设圈套想骗这些西域人,一个师爷也不敢将话儿说得那么满,万一让主子不高兴,他还不得脑袋搬家?
想来想去,阳生的判断极为正确,这笔生意确似个人所为,这样一来,倒让自己吓了一跳,也正如阳生所说那般,吓出一身冷汗。
私家行为,却要购置枪火,意欲何为?
阳生道:“长毛作乱,虽说已经平息,但残余仍在,指不定这府衙内就有长毛残余,想指望这批火器东山再起呢?”
“长毛?”傻子一直都觉得这词极为熟悉,此时听他再说,才要细想,就觉得头疼万分,心里乱糟糟的再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阳生又道:“这伙西域人看样子今夜要在此留宿,那师爷说要设宴款待他们,咱们今夜耐着性子在查探一番,估计就能查出那知府与此事究竟有没有关联了?”
傻子淡淡一笑,就算查出那知府与这事有关,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揭发他,说他违反朝廷禁令私下买卖火器?无凭无据的,他死不承认,上边的人听他的还是听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要是他反咬一口,说我们污蔑朝廷命官,这罪责可就大了,定是吃不了得兜着走。
傻子想到这儿,吃了一惊,奇怪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难道自己的前半生,就是吃官家饭或是深知这官场内情的人?
阳生见得傻子不以为然的神色,笑容一顿,正色道:“此事不知还好,现在已知,岂能袖手旁观,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小弟我寝食难安。前些年长毛作乱,战祸绵延,让小弟家中生意遭受很大损失,如今若是再乱,家里可耗不起了,小弟得在祸事开始前将其制止住,不然阳家就倒了!”
傻子双手一摊,做出个爱莫能助的神情来,起身就想走。
阳生忙道:“哥哥,你不是来瞧热闹的么?就算不帮小弟的忙,就不想知道事情真相?”
他这话让起步欲走的傻子又是停了下来,想了想,转头盯着阳生,皱着眉头。
阳生知道他眼里之意,那是要自己做出保证,肯定能查得到事情真相,否则他转身立马就走,免得在此浪费时间。
阳生一拍胸脯,极为自信的道:“哥哥,你就瞧好了,今夜一过,真相必明!”
九
两人在园林中待到下午,阳生溜到后院厨房处,偷来食物填肚,然后安心等到夜间,确信傻子面上的疤痕在夜幕的掩护下,再加自身小心些,绝难让人认出,便是一前一后行出园林,走到后院中。
后院还虽有人忙碌着,但两人低垂着头,尽挑暗处走,也没人注意到他们。
这一番小心翼翼下来,无惊无险竟是穿过后院,来到中院两三阁楼毗邻之处。
两人藏在其中两幢阁楼相互间的缝隙中,抬头往外仰望,阳生对前边那楼努努嘴道:“瞧见没,那就是知府老爷全家居住之处。”又用手轻轻拍了左侧楼阁的墙壁一把,道:“这伙西域人还有那师爷,今夜就在此设宴狂欢,距离如此之近,知府没理由不知道,不知是否也在席间同饮?”
傻子转到屋前,抬头往上望,见得二楼一间屋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更有小厮丫鬟进进出出,端菜送酒。
如此明目张胆,若说知府不知,可就咄咄怪事了。
正打量间,又见两名小厮端菜前来,阳生与傻子打了个眼色。
二人待那两名小厮近前,同时出手,夺过他们手中菜肴,同时也是将他们制伏住,并拖至那夹缝阴暗处藏好。
随后两人端着菜垂着头,缓步行到二楼,进入到那屋中。
只见此屋甚为宽大,其中摆有一大桌,聚满人群,推杯置盏,吵声震天,正是那群西域人与那师爷,却不见有大官模样的人身在其中。
两人垂首将菜肴放下,那群人只顾饮酒玩乐,连正眼也不瞧上他们一眼,随后二人退至屋角较暗处候着,也不出去,所幸屋中尚有别的小厮丫鬟,也没人注意到他们。
阳生低声道:“奇怪!那女的不在,这时候能上哪去了?”
听他这话,傻子才留意到桌上众人中,的确没那为首的女子,难不成她与知府另有要事相商,所以二人都不在席间作陪同欢?
正奇怪间,桌上众人忽地个个面色变了,那群西域人手捂着脖颈处,踉跄站起,指着坐在居中那师爷怒骂连连,没几声的工夫,已是个个倒下。
那师爷虽然安坐不动,但面色也是绿了,看得出也是强自支撑着。
阳生低声道:“酒中有毒,是迷药,软筋酥骨散!”
傻子回望他,阳生苦笑道:“不是我做的手脚!”
话语声中,屋门已被人大力推开,四人鱼贯闯了进来,正是那想取宝的四人,想不到也混进府衙中来了。
他们也是一身小厮装扮,一进来后也不打话,早是分散开来,行动如风,悉数将屋内众小厮与丫鬟点倒在地,用时极短,可见身手也不同一般。
傻子与阳生二人也装着被他们制伏,倒在地中偷瞧着屋中情形。
十
待得他们觉得再无任何纰漏,这才往屋中那大桌围去。
那师爷模样的人见着他们,面色大大吃了一惊,失声道:“怎么是你们?”
矮子嘿嘿笑道:“老大,想不到吧?”
那师爷咬牙责备道:“你们也太大胆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敢闯进来行凶,不要命了?”
矮子呸了一口,骂道:“你骗我等在外风餐露宿,自个儿却在这里逍遥快活,老大,你太不仗义了!”
高个子沉声道:“别废话,迟则生变,直奔正题!”
矮子奔上前去,一口气中连点了那师爷周身十数处要穴,可见他对这师爷甚为忌惮,就算他身中迷药,也不放心。
而后问道:“算我们兄弟一场,我仍称你一声大哥,若是你仍当我们是兄弟,就说声实话,那东西你到底要没要?”
师爷一脸糊涂,反问道:“什么东西?”
矮子怒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藏在江边那物事,不见了,除你之外还能有谁知道它?”
师爷大惊,叫起连天屈来,苦着脸道:“这叫什么话?我若是背着你们去取了,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高个子之人冷笑数声,冷冷道:“若是起誓就能让我们信你,这天底下好骗之人也太多了!”
师爷道:“那要如何才能让你们相信?”
矮子怒气冲冲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信!”
师爷哼了一声,道:“那就无话可说,既然你们信不过我,那就把我杀了!”
他这么一说,倒让那四人犹豫起来,他们本意也只是想寻回自己的宝贝罢了,却没想过要杀了带头大哥。
师爷见他们沉默不语,怒道:“我也不再是你们的什么大哥,你们也不是我的什么兄弟,大家都是陌路人,互不相干,来吧,动手吧!”
他的步步进逼,让这几人无所适从,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里没了主意。
一女音在门外冷哼一声,四人大惊回头,本已从内锁牢的屋门,“嘭”的一声被大力撞开,紧接着听到数声轻微难辨的“嗖嗖”音,从外射入,不过片刻间,全屋灯火全灭,陷入一片黑暗中。
短暂静寂过后,屋中响起拳脚相交之音,乒乒乓乓打得激烈,不时有人发出被击中的闷哼之音或是发力狂喝声,种种声响在屋中回荡不休。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屋中灯火重新亮起,只见那西域女子手持灯台,在大屋正中处静静俏立着,她的脚边,躺着正是方才那四人。
傻子心中暗暗吃惊,想道:“这四人绝非庸手,想不到这女子以一敌四,短时间内便是稳操胜劵,瞧来功力不俗啊!”
那女子游目四顾,稍一检查,确认这几人已无还手之力,便是将灯台置于饭桌中,再拾起一酒壶,往壶中倒入一些粉末,搅拌均匀后,依次给众人服下。
一阵子后,那些西域人渐渐恢复行动能力,便是个个跳将起来,怒气冲冲奔到地中那四人身旁,作势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