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青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穿梭,她的那双眼睛仿佛是一个自带大口径,长焦距的望远镜,拐过后阳沟的那蓬竹子,她便看见自家猪圈边上的屋子透着亮。顺手抓住一根竹子,稳在那里,抹一把顺着头发尖尖快淌进眼的雨水,她出来的时候雨还是毛毛一样飞着,这阵就变成豆子一般大小地砸下来了。她不知道时间,她近了他就像一张被消了磁的卡,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她困极了,等不急要回到那张有她心头肉的床上去,再抹了一把雨水,脱下脚上湿滑的凉鞋,快步穿过院坝。没走出任何的动静,连屋檐下的狗都不曾吱过声,仿佛只偏过头瞅了一下她,便懒得一般见识似地又闭了眼倒头睡去。
她也不去理会那一屋的光亮,轻推进入她自己的屋子,顺着墙根拉亮灯,将凉鞋甩在一角,扯下被雨水与汗水打湿的衣服,掀开蚊罩,见幺儿还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一摊床单上。她抓过枕头边的一件汗衫笼在身上,把沾满泥水的裤子褪去蹬在床下,一双大脚在上面翻拣两下寻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布面,蹭了两下便上了床。她也不与这一屋子的乱与一屋子的光亮一般见识,马上进入了睡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海青被一阵声响给惊醒,闭着眼让手去自动寻找灯绳,拉扯了一下,感觉外面的声响似乎更大了。她极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只有睁开了眼睛,人的脑子便活了过来。她终于恢复了灯的光亮,两个女儿正在外面把门擂得颤颤巍巍,叫得力竭声嘶。
“叫魂是不是,有鬼是不是,不睡觉在那里板命啊!”张海青冲过去拉开门对两个惊慌的孩子吼道。
“爸爸不见了。”两人异口同声。
“不见了死得到哪去?”她望了一眼门外,“可能上茅司了,各人回去睡。”
“我都坐床上等好久了,也带着银燕去茅司看了,叫了,没人。”大女儿金凤道。
“你两个进来给我把弟守到,我去看那个死人死哪了。”张海青一脸烦躁地把两个女儿扯进来,抓起柜子上的手电筒走了出去。
太阳也未曾睡醒一般虚了一条细缝,因此天要亮未亮。雨还在下。张海青钻进猪圈旁的屋子没发现林子云,又拧亮手电向猪圈外绕了一圈,叫了声“二死人”,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于是走出屋子拐往屋后通向木耳棚的屋檐下,远远地觉出一个人趴在地上,她心里一惊,放慢脚步,试探性地叫了声“林子云”,那人依然一动不动,她停下来,把电筒的光圈调至最小,射向地面,只见林子云脸朝下趴在积了一摊水的地上,穿着一件湿漉漉的破背心与短裤,手上绕着一圈电线,鞋子一只在脚上,一只滑向一边。
“二死人,老二!”,张海青又叫了两声,林子云的毫无反应让此时此刻的她变得丝毫不敢有所反应,愣了几十秒,她突然丢下手电,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不好了,不好了,哎呀我的妈呀,二死人真的成死人啦!”张海青冲到魏国强的床前,不管不顾地扯着他满嘴地吼叫道。
男人翻身坐起来,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说:“你在这大叫啥,不怕人听出来。”
“死人了,死人了,二死人被电死了,我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男人一边下床一边把张海青往屋外引:“你现在回去把电断了,万一娃儿碰到就糟了,然后去叫子云的大哥兄弟,我现在不能出面,啊。”
张海青领了旨一样,疯一般地冲进了雨里,一直冲到林子云的身前才刹住,顺着他手上的电线,找到甩在墙角下的插头。张海青捡起闪着一道光柱的手电,照向林子云。林子云脑袋贴着的砖面上一片模糊,光柱再移,身下的水滩血红一片。张海青惊得连滚带爬地扑到林家老母亲的门前,“幺娘,起来啊,不好了,老二不行啦!”她一边擂门一边喊叫。
“老二咋的就不行了,你鬼叫个啥,我这大半夜的都没睡踏实。”门缝里现出光亮,林母不等张海青说话便抢过她奔了出去,拐了两个弯来到另一边院子。
屋里屋外的两张床上都没发现她老二林子云的人影,“人喃,老二喃?”
张海青木然地站在院坝中间,抬起手指向猪圈外边的屋檐下。
“老二,”林母冲向还趴在泥水中的那个人,林子云丝毫没有反应,浑身冰凉,“老二,老二啊——”纵有一肚子的话,瞬间也凝结成了两个字。
林母哀痛的呼唤除了没把他的老二喊醒,村子里的人都喊醒了。瞬间院坝里乱成了一锅粥,加进来潽出去,晃荡来退缩去,咕嘟不停。人们好奇地来,叹息着立于一边或是摇头而去。
“子华,你去请子兴哥的儿来看一下,他好歹是学医的。”林子聪的话,林子华当了耳旁风,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慢吞吞地回过身。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叫人,还是回自家。
子聪把子兴的儿子请来,仔细地察看了一番,他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了母亲的心愿。所以当林母看着那一连串的摇头时,整个人像拆了线的气球,颤抖了一下便焉在地上。
而直到此刻,张海青才梦魇般嚎起来。这一嚎,便指引着林母的方向,扑上去就是一巴掌抽在张海青的脸上,气势有余,力道不足,“你还有脸哭,你还我老二的命来,你个挨千刀的,咋死的不是你啊,可怜我苦命的老二啊,当初娘真不该把这个****婆娘娶进来的啊……”肝肠寸断的林母一边哭骂一边无力又拼命地推扯着张海青,吓得她的三个孩子仆在身边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大女儿金凤与二女儿银燕一边抽泣一边不停拿眼盯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儿子成龙看大家都在哭,悲伤便也把他笼罩了,跟着哇哇地吼。远远站着的其他几个孩子大气也不敢出,只睁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把这一切兜在里面。
“佳晨,你带妹妹弟弟进屋去换衣裳;红梅,你跟到幺娘,留点心;玉兰,你回家拿上钱去街上买些香蜡钱纸,顺便把曾八字请来……”张海青听见林子聪在一一地分布着任务,慌忙撇下林子云跪到子聪的前面;“大哥,大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种种不是都是我这不知好歹的兄弟媳妇的错,你看在你兄弟留下几个孩子的面上大哥你……”林子聪不等张海青泪语模糊的话说完,便打断了她,“该我这当哥做的,不用你来多说。”一边请邻里婶嫂们帮忙安排伙食,一边让男人们支雨棚拆门板。
天早已翻到大亮的那一篇,雨还是没有要停的迹象。
林母披头散发地奔到村东头,又奔到村西头,来来回回在一条道上往返折回,把那一条路的泥搅得稀烂,口中说着模糊不清,颠三倒四的话语。小儿媳方红梅不敢去搀扶她,挨着她的边,她便一下子又力大无比地将人推出去老远,只得伸出手,把伞撑得尽量地靠前。
“哎,多要强的一个人啊,咋的就疯了!”这话要是搁往日,肯定还没传进林母的耳朵,她便跳起来反击了回去,疯了,你才疯了,你妈才疯了,你全家都疯了,你祖祖辈辈全疯了。但是现在,林母任凭他们说,任凭他们可怜,任凭他们对她流露出溢满脸的同情。在经过他们指指点点的身边,她不用看也感觉得到自己很可怜,又可恨。她的老二没了,她的最听话的最温顺的老二没了,才三十出头啦,这么美好的年龄,就没了,他还没来得及享一天福,还没来得及享一天乐,没有真正抬起头过一天好日子,没有真正畅快地大声说过话,高声唱过歌,大手挥一笔……这么多没有,让林母又加快了步伐,搅得满裤腿的泥浆甩出一连串的泥星子来补充那没有的事。
林母没有疯。她把那条路走够了,补充完了,便由着小儿媳妇扶到床上,她放下罩子,把自己罩了起来,不去管外面的风雨。
同样把自己罩起来的,还有张海青。她独自坐在院坝的一角,看人们把林子云抬到门板上,洗去泥浆,换上新衣,又迎来火葬场的车,道士摆满一桌子的盆盆碗碗,到处贴满符纸,空气中弥满香蜡钱纸与火药味,林子云由一个人体化为了一坛灰烟。收录机不间断地放着哀乐,就摆在张海青的脚边。许多年后,当林金凤回忆起这天时,她的耳边还有一个音调,一直在唱着:妈妈没看见,没看见,妈妈没看见。
张海青也听出来了,但此时她的内心是极希望母亲能看见,看看这三个要吃要穿要供养的娃,看她这个不招婆家待见的媳妇,不招娘家待见的闺女。张海青希望她能看见她以后的日子,不似现在这般无助。在心里张海青一直是瞧不起她母亲的,因为母亲就知道惦记未来的日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以后总会好的。喝醉了酒的父亲打老婆孩子,有次她忍无可忍顺手抄了根棍子还没举过腰,便让母亲给夺了下来,“他是你老子,以后总会好的”;她们姐妹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得饱穿得暖,透露出羡慕的神情来,母亲也是这句“以后总会好的”;想当初她违背家人的意愿,嫌弃丁二狗一身的赖皮时,母亲还是这句“以后总会好的”;张海青一连生了三个闺女,她还是满怀希望的“以后总会好的”。现在,张海青满心地希望母亲能站在她的边上,给她念一堆“以后总会好的”,她便可以不去理会过去,现在,这一切的不好。
不理会,她就可以不悲伤,不亏欠。亏欠?张海青的心里疑惑了一下,现在她是觉得自己亏欠了林子云吗?打从娘胎里出来,她就一直抱定全天下都亏欠她张海青的想法。她爸打她,亏欠她父爱;她妈懦弱,亏欠她保护;她姊妹兄弟靠她拉扯,亏欠她帮衬;她像个男人一样下地拼命劳作,记工分的却不记头工,亏欠她公平;她要是生个好时代,她也可以是满腹诗书气自华,再不济她也可以上阵杀敌作女英雄,连时代也亏欠了她;她瞧不上同村的长着一身赖皮的丁二狗,他却一直惦记着她,亏欠了她把嫌弃装在心里那么漫长的时间;好不容易跳出那个家,林子云却从来没有给过她男人般的爱,亏欠她的向往,亏欠她的期望,亏欠她对美好婚姻的追求,她拼了命豁了脸获得的,全让他亏欠了……
全世界都亏欠她张海青的,她觉得这是个不争的事实。然而此时,透过泪珠看到装着林子云骨灰的坛子那么孤立于桌上,她觉得完完全全地亏欠了他。他也许并不想这么早死,尽管日子过得压抑无比,过得他一直像头牛,但他还是愿意俯首过下去的。
她真的不应该入侵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