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海青去林家时间赶早了,饭桌上林子云就坐在海青的对面,一语不发地吃着碗里的饭,并不拿眼看她,坚定的张海青只得褪却了山大王般的豪迈,畏畏缩缩地吃着。
一桌子的气氛都不太对,除了林母,别人都没啥话语。只有林子华,拿眼瞅一下这位又拿眼瞅一下那位,嘴角扯出一条长长的笑意。
林子云人不留客,天要留。吃罢中午饭便下起了雨来,冬季的雨虽说不似夏天那般狂暴,但也密密麻麻扬扬洒洒。林母自然不会让张海青冒着雨离开,正好借下雨让她在家多呆些时日。
晚饭吃罢,张海青帮着周玉兰一块收拾洗涮。
“老二,你今天晚上跟老三一块睡,老二的床让给姑娘睡。”
“安,这不得行哦。”林子华反对林母的安排,“我才不跟他睡,两个大男人,挤得下啊。”
“在我肚子里咋把你两个挤下去的。”
“你不同意,我还不同意哩。”林子云也反对着。
“你两个是冤家对头不是?”林母对这一对双胞胎兄弟是诧异之极,都说兄弟情深,这两人身高不同,长得也不一样,性情更是悬殊之大,她咋就生出这样一对冤家对头出来。
“那咋整,我那床也睡不下三个人啊,这样,子玉你陪着张家姐姐在你二哥房里睡。老二,你要么跟你老汉去睡草药堆,要么你抱两床棉絮在你外面猪圈房子那身铺上将就下。就这样定了。”林母就这样,有许多事,她拍了桌子那便是板上钉钉。尽管林子玉嘴嘟得老高,她还是只有按母亲的办,乖乖带着张海青去睡二哥的房间。
林家老大老二是不与林母住一处的,相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借着子玉手下微弱的煤油灯光,张海青打量了一下那地方,不宽的院坝前面是一小片种着菜的自留地,左边的房子看不太清楚,房前间隔着种了一排树。子玉直接带着她到了右边的一道门,进去是两间连着的房子,一个卧室,一个稍大的磨角房,里面东西很少,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凳,一个大石仓。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张海青又把猪圈偏房看了个仔细,猪圈里关着的兔子,海青用鼻子已闻出了它们的气息,猪圈的另一边靠墙摆着一张木板床,那或许就是今晚老二要睡的地方,因为这屋子没啥值钱的东西,索性连一个正经的门也没有,只用一道竹巴子挡着。
张海青找话与林子玉说,无非是问了几个家常的问题,林子玉一一回答了便再不开腔,她觉得自己与这个黑黑壮壮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可以谈到一处的,于是脱掉外套睡了过去。
张海青可睡不着,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亮瓦上的一点点光亮发呆,她的耳朵也没闲着,一直竖着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有了,拿东西的声音,响了,放东西的声音,起了,整理,鞋子掉在地上,吹灯的声响次第发出来,没一个逃过海青的耳朵。又过了一会儿,一阵鼾声响起,平稳地起伏着,就像海军书包里的波浪尺画出来的波浪线一样有规律,一排,一排,又一排……
雨好像停了,又吹了一阵风,哪家的狗叫了两声,另一边隔壁的屋里有了阵响动,大约是小佳晨闹着洒尿吧。
一切又归于到平静。
张海青听着床另一头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她一向是沾着床就入梦的,也向来没有择床的毛病,又翻了个身,还是毫无睡意。大林湾,这三个字,这片树木掩映下的村庄,房屋,曾经觉得那么的亲切,然而现在自己就身处其间了,却觉得还是十分陌生的。那个彬彬有礼,沉默不语,整整齐齐的男人,曾经无数回穿梭于梦里,现在也近在咫尺了。“感情,是睡出来的。”张海青突然想起玉珍说过的话,反复思索嚼咀着。
嚼出了其中的味道,张海青便打定主意要吞下去了。张海青的犹豫只在于她不知道怎么办,她的果断就在于她必须要这样干。
张海青翻身坐了起来,双脚准确无误地寻到自己的鞋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摸索着出了门,好在外面的光亮终于可以让压抑的眼睛追寻出她要的方向。张海青拐到左边的猪圈偏房,拿起竹巴子,摸到靠墙的床边,脱下鞋子,扯着铺盖一掀钻了进去。这一溜动作,完成得极麻利,就像她了如指掌,轻车熟路。
等张海青完完整整地躺进被窝里时,那阵波浪线停住了,林子云被身边突然多出来的物体吓了一大跳。张海青按住她的肩头,说了声:“是我。”林子云迷迷糊糊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你干啥?”
面对林子云的问题,张海青笑了一下,当然没人见得到她的笑,她在心里又补充着,你问的简直就是屁话,我爬到你的床上,能干啥?老子要睡你。林子云可没有想过要睡她,因此他仍挣着要爬起来,“你走,我就喊。”话一落,林子云果然不动了。人不要脸,鬼都怕,何况是一向本本分分,斯斯文文的林子云。
林子云木头一样愣在黑暗中,张海青又有了一些不忍,“我晓得你不喜欢我,但我是喜欢你的。”说完挪了一下位置,移到床的另一头躺下了。不管以后如何,张海青都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因此不多久便睡着了。
林子云让自己坐成了一挂钟,然后也躺下了。刘小娇离别的信一字一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以前他只顾着悲伤,而这时她更深切地体会到刘小娇是真的了解他,比他自己更了解这个叫林子云的人。她说他们之间,差的不是地位身份的距离,而是对未来的追求与自信。贫穷,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剥削,从自信开始,希望被一点点剥夺,让你变成一个自轻之人。保守,恐惧,畏惧改变与被改变,放弃自我,悉听尊便。这一串话切中了要害一样在林子云脑子中反复翻腾着,他与周围的格格不入,他与同龄人的不亲密,以前都觉得是他的清高,他不屑与他们争,不屑与他们抢,不屑与他们走得过近,现在看来,却是他的不自信。而这,也恰好是他与林子华最大的区别。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贫寒,林子华却可以丝毫不畏这些。
林子云就这般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半是不想动,一半是不敢动。想着想着,他觉得床那头的这姑娘,也不那么讨厌了,甚至还有些羡慕起她的勇气来,鸡叫几遍后,迷糊了过去。
“子玉,老二,起来啦起来啦,大天白亮了还要人过来请吃饭。”三个人都醒了,林子玉和张海青是被林母那宏亮的声音叫醒的,林子云是被张海青起床的响动惊醒的。
林子云还没来得及想如何掩饰两人同睡一铺这一幕,张海青已先他一步出了屋,林子玉也打着呵欠从另一道门走了出来。
“姑娘,你睡在这间屋?”林母指着偏房问张海青。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走错了。”张海青埋着头。
林子云慌忙从屋里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趿拉着鞋子奔出来,“幺娘,我们没有咋子。”
“幺娘有说啥子吗?”林母反问林子云。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样。”林子云急了。
“你吼,你再吼大声点,让周围邻居都晓得。”
林子云看了一眼张海青,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无所谓?无所畏惧?林子云便不再说话了。
林母也看了一眼张海青,那眼神是,放心吧,有我作主。林母拉过林子玉朝那边院子走去,两人跟在身后。其时,林母是暗自高兴的,这姑娘,真是小瞧了,不光胆子大,心眼也鬼。不管干出没干出点啥事,这下好了,睡到一个铺上了,不答应也说不出个合理的话来。她一个姑娘家都不怕,我这养儿子的还怕啥,一个姑娘家能这样豁得出去,那不正说明她对自己老二的中意,对这个贫寒之家的不嫌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