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变了色彩,谷子又要熟了。
太阳羞红了脸似的一点点往西坠入群山的怀抱。
张海青抱起正在熟睡的金凤走出屋来,对着屋檐下正缝补着小孩衣服的海青妈道:“妈,走,出去逛逛。”
“逛什么逛,我把这条裤子接长点。”海青妈头也不抬。
“她有穿的,我带你去看看田坝。”
“哎,这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长得快,接上这裤子还可以对付一阵。”
坐在海青妈对面的林母抢过她手中的针线:“去吧,看看,我接着来,虽然没你的针脚好,丑就丑点嘛小孩子无所谓。”
“一起吧,回来我再接着缝。”
“我在这里转了几十年了,闭着眼都知道外面是啥样,你们去。”
走过屋前的菜园便是一大片稻田。张海青抱着孩子,母亲跟在她身后,齐膝盖高的谷叶半黄半绿地挺立着,谷杆却支撑不起谷穗的重量,一根根全埋着头,弯着腰,微风一拂,像在给人们鞠躬似的。
风中弥漫着丰收的味道。
“平坝就是好,你看这谷子多饱满,连杆子都结实,收起来也方便,不像我们那地方的全泡在水里。”海青妈扯了一下包裹金凤的布,挡住风。
“烧起来灰也多。再不像我们那,烧不完的木头,谁烧这玩意。”
“哪里能有十全十美的,总归还是平坝好,走路也顺畅得多。”海青妈望着堰埂上一老一小的人影,“那是不是你幺爸?”
张海青瞅了一眼:“不是他还能有谁?你说平坝好,他爸却成天都往山上跑。以前要天黑才回来,现在好了,去幼儿园接他孙女高兴得很,回来得倒早。”
晚霞洒在林非木的身上,他成了一个金胡子老头。金胡子老头一手牵着林佳晨一手握着那把袖珍锄头,问道:“今天幼儿园教了啥歌啊?”
“卖报歌。”
金胡子老头又问:“好听吗?”
“将就。”
孙女的将就让老头笑咧开了嘴:“听这口气就是不怎么喜欢了,爷爷好像还没听你唱过歌,你是记不住吗?”
“谁说我记不住,”林佳晨脑袋一偏,把一首歌完整而迅速地唱了一遍。
“你这哪是在唱歌,小嘴巴翻得那么快。别的小朋友唱歌啊,是这样的。”林非木说完便将脑袋左一摇右一晃再左一摇右一晃的,林佳晨瞧着这个金胡子爷爷的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听着不远处那一阵笑声,海青妈或许是自言自语,又或是冲着女儿说的:“终归还是有喜欢孙女的。”
“他爸又不顶事。家里那个可不喜欢孙女,成天都抱她的孙儿,好的东西都往那边屋里塞,活倒是没有丢下我与他大嫂。”
“哎,天下的婆妈都差不多,多做点也累不死。”
“凭啥子喃?”
海青妈叹了一口气:“就凭人家会生。”
这话张海青可不爱听。方红梅长得漂亮,她张海青是无可奈何的,模样是爹妈给的;方红梅会撒娇卖乖,她张海青也是无可奈何的,性子是天生的;方红梅会生,她张海青依然是无可奈何的,谁叫她生出来的是女孩。生个女孩就该不讨好,生个女孩就该埋头干活不吭气,生个女孩就该低人一等好东西自己不配享?
张海青抱着孩子冲冲地向田坝中间走去,海青妈又叹了一声,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唉,我说的是实话,又招惹到你了。”
纵然是事实,这样的话从自己的母亲口里出来,张海青自然是难堪又难过。所以她也不顾身后的人,自己大跨步地走着,母亲紧紧地跟着。
稗子比谷子要早熟,为了不让成熟的稗子将籽散在田里,人们在收割谷子前总会先将稗子割除。林子云此时就正在田里忙活着。
张海青看着他穿梭在谷田行间,天色渐晚,大声喊道:“走了,回去。”
“把这块割完了再走,你先回。”林子云头也没抬,他说的是单数你。
张海青将孩子往身后的母亲怀时一耸,蹬掉鞋子就挤进了拥挤的谷田。发现一棵稗子一手握住,一用力便连根拔了起来,左一棵右一棵的,两三分钟后手上便捏了满满一大把。
“嗨,妈也来了。你咋下来了,快回吧,你镰刀也没有一把。”
张海青下巴一昂,一副你小瞧我的样,抓住一棵稗子往那一把上顺时绕了个圈,再穿出来一拉,手一抬一用力那一大把稗子便像箭一样射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立在离田两米远的一条水沟边。
两人在田里来来往往地忙活着,林子云像一个清理的卫士,张海青则是利落的杀手。
手起手落间一片田的稗子被清理干净,两人甩着湿漉漉沾满草叶的裤腿挤出田来。
林子云对着海青妈笑了一下:“妈,我们回去吧,天马上就黑尽了。”
“这下晓得天黑了,我不下来,你是打算摸着黑割还是打着电筒割?”
林子云没回答,只嘿嘿笑了一下,张海青又接着道:“这么卖力干啥?一家子多少人?就靠你一个?”
林子云平静地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嘛,一家人那么多计较还怎么过。”
张海青抬高左脚在右边裤腿上面干净的地方蹭了两下,穿回一个鞋子,又歪歪倒倒地以相同的方式穿了另一只鞋子,从母亲怀中抱过孩子来,她一边走路一边奶孩子也是可以的:“大哥进厂当会计工资每月倒交了一半出来开销,小的喃,自从怀上孩子到现在,有给过幺娘一分么?两口子下过几回地?这是既没出钱,也没出力。”
“多干点也累不死人。你这人就是,管不住手,要干,又管不住嘴,偏要念。”
“嗬,你俩个倒是一个鼻子出气的。”
林子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海青妈知道,但她不说,只埋头笑了一下。她除了在自己家里,对自己子女作评价而外,对别人,在外面她是从不多言语的。
金凤呛出了声,林子云将镰刀递给海青妈,从海青怀中抱过金凤,四人裹着浓浓夜色,向大林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