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嫁进大林湾的。
婚礼办得比海青结婚时热闹,为了不辜负海燕的手艺,章家特意置办了一台缝纫机,海燕对这点满意极了。同样为此高兴的还有姐姐海青,看着那崭新的机子,亮锃锃的案板,闪着光的脚踏,仿佛这机子是自己的一般。
“这下好了,你也有机器了,省下好多事。”
海燕白了姐姐一眼:“你是想说,你以后可以省好多钱吧。”
海青笑着拍了一下妹妹:“哎呀把你姐说成啥人了,难不成放着机器你不用,你让我去求那姓方的。”
“莫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啥姓方的,那也是你一家人。”
海青恨了妹妹一眼:“一家人,哼,你是命好,章家只你一个儿媳妇,你要是嫁进那兄弟多的人家,你就明白夹在中间是啥滋味了。你呀,还是快些生个儿出来,那才稳当。”
“哼,我就不生……”话未完便让海青捂住了嘴,“少说这样的话,让家强的妈听见了,有你好脸色。这世上就没有几个妈听得儿媳妇说这样的话。”
章母的确是听不得这样的话,因为她从儿子结婚那天起就在盼着孙子的到来。直盼到来年春暖万物复苏,草长花开,海燕的肚皮也没有反应。
海青的腹部却再一次突了出来。赶着趟似的,不久方红梅也不甘示弱地凸起了肚皮。
这时大林湾的劣势展现了出来,临乡政府太近,任何的风吹草动家长里短都逃不过公社干部的眼睛,特别是计生主管刘桂花的眼睛与耳朵。刘桂花活了三十多年,前面的三十多年都是默默无闻的,直到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出来,让她一夜之间犹如睡狮一般满血复活,浑身充满了力量。
刘桂花请来乡上学校的老师,在各村的显要位置上用石灰刷出一排排标语:该扎不扎,房屋倒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少生孩子多养猪。坚决打击躲生偷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写的人是一脸正气,看的人却当笑话一般。刘桂花却见不得人笑,她这时候的眼睛鼻子耳朵连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异常的灵敏,人们心底的笑还没爬到脸上,她就察觉出来了,严肃地指正道:“这是党和国家的政策,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遵守。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这是利国利民利已的大事。你们不要当成儿戏!”
生孩子是儿戏,又不是儿戏。胆小的把自己女人送到医院,胆大的就跟计生干部打起了游击。在这一场人口大战中刘桂花是越战越勇,越战越无畏。上过房揭过瓦,抬过柜子挨过打。她的“英勇善战”,“浴血奋斗”和“谆谆教诲”的确是感染了一些人,比如林子方和他的母亲。
林子方与刘桂花是小学同学,因此在林子方的面前,她并没有使出她的绝招,而是采取感化的方式:“同学一场,你不要让我难做,我也不会为难你。你自己想想,你的身份,你的经济条件,虽然你家是比一般人家强一点,但是你毕竟是抱养的,最后你能落得多少好处?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有多养孩子这精力你干点
林非金的老婆子没听过这些感化,但她见识过她父亲当年被土改工作队抓上台斗争的模样,见识过后来红卫兵的疯狂,也见识过刘桂花带领计生人员拖拉强拽的厉害。她始终是讲体面的人,她要她的儿媳也体体面面的,东躲西藏终不是个事。
“你就上医院处理了嘛,你说你图个啥?你都有俩儿了,你要生出来的又是儿喃,咋整?难道还要生下去?”
经不住家人的劝说,林子方家的乖乖上了医院,但那一针并没有将孩子打掉。母性的本能,林子方媳妇心想或许是上天故意让她留下这个孩子,于是几个月后产下了一名四肢完好无损的男婴。之所以说四肢完好无损,是因为这孩子一直到一岁多,还不会爬不会走,脑袋耷拉在一旁,清口水直流。论模样,这孩子长得比两个哥都俊秀,虽然口不能言,脚不能走,但只要谁冲他一喊名字,他瘫在椅子里便会冲人展开一个绚烂的笑脸。
那笑脸绚烂得如三月的春风,冬日的暧阳。正因着这一份温暧,人们心底又总是跟着一阵遗憾。
这遗憾的罪魁祸首,最终又落到了刘桂花的头上。
这一天,刘桂花把张海青瞅上了。海青加快步伐向大林湾走回去,走到小树林又故意拐了一个弯闪过另一条道,方红梅与方小琼坐在晒坝里聊着天。张海青经过方红梅的身边时,扫了一眼方红梅那突出的肚皮:“还在这坐着摆,公社管计生的人进村来了。”
方红梅一听马上站了起来,两人欲拔腿而走,让方小琼叫住了:“到我屋里来避一下,两个瓜女子,这时候往自己家里去,人家不是正等着。”
刘桂花在林家院子里站着,林母只顾跟在孙子的屁股后面追,也不去管她是站是坐。
“大娘,你孙儿真是乖,听说她妈是很洋气的一个人,手也巧,她人喃?”
“不晓得。”
“你看你,自己的媳妇咋会不晓得?”刘桂花笑起来,“刚才我见着你二媳妇的,走着走着就拐得没影了,这肚里揣着一个还这么利索来劲。”
林母瞪她一眼:“啥揣着一个,不要乱说,她本来就胖。”
刘桂花又笑起来:“哎哟大娘,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哪家的事乡里乡亲能不晓得。不要说你二媳妇揣着,你小的也一样,这肚子比不得别的兜得住。”
“我不晓得。”
“我劝你老人家啊,还是劝劝自己的媳妇,不要跟国家政策对着干,没好处。”
“我也劝劝你,趁大家都心平气和的时候该干啥干啥去,我要带娃娃没功夫跟你瞎扯。”
“那好,大娘,你忙你的,我改天再来。”
林母冲着刘桂花的背景呸了一口:“来嘛,再来,再来去看看林子方家的娃娃,就是你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