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是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日子。子娟男人则一个人独自回了都江堰。方红梅娘家父母都过世了,她自然用不着着急去给几个哥嫂拜年。一大早周玉兰和林子聪带着佳晨便回了娘家。张海青回娘家是最热闹的,玉珍三口,她家四口,海燕三口,总共十个人,三辆自行车,前前后后一路欢笑地往娘家奔。
海青妈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吃了早饭便去后屋檐下提了一筐木柴往灶屋搬,掺一大锅水,升起火,再提条高板凳踩上去把挂在房梁上的肉取下几块,丢进锅里煮着。
院子里的地面又落了好多树叶竹叶,她又拿只大扫把挥舞起来。
青烟袅袅,灰尘弥漫。
“你个老太婆,弄啥咧,就不能静一静。”老头子坐在门槛前的石头上,一边叭着烟,一边冲她吼。
“再过会儿,两姐妹就该到了。”
“到就到嘛,********上门啊,我要不要再去杀头猪,你再把房顶上的瓦用布抹一遍?”
“懒得跟你扯。”
“我才懒得跟你扯。老黄,走!”
原本趴在老头子脚边的老黄狗听了命令,马上站了起来,只是这动作不再像以前那般干脆了,透着几丝力不从心的缓慢。老黄狗的屁股上还长了一团癞子,没有光泽的黄毛沾连在一起。
“老黄,走,出去透透气。”老头子把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站了起来。他起得也不像以前干脆利落了,躬着身的时候还撑了一把膝盖。
刚走到院门,老头子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从屋檐下提起一个脏瓶子对着老黄狗说:“走,给你打点煤油抹抹。”
老黄狗摇了摇尾巴,跟着出去了。
海青妈把院子打扫完,又把院门前的一片也扫了一遍,那锅里便咕嘟咕嘟咕地响了起来。
“家家,家家。”孩子们把大人甩在身后,首先跑进了院子。
“哎!”海青妈听到叫喊,连忙跑了出来,四个外孙女一齐扑了过来:“走走走,家家给你们拿糖,吃花生。”
孩子们都把东西填进了嘴里,三个大人才进了屋。
“妈。”
“哎,快坐快坐。”海青妈拉过一条板凳放在女婿面前。
两块腊猪肉,一只腊兔子,张海青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两块腊猪肉,一只腊鸡,两把空心挂面,一条五牛香烟,一瓶全兴酒,海燕也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来就来,干嘛带这些东西,现在我们也不少吃。”海青妈一边说,一边叫女儿把东西收拾到柜里去。
“海鸥与海军了?”
“吃了饭我叫他们上街了,这个冬天霜打得重,菜长得不好,我让他们上街买点好菜去了。”
“那个……”海青妈望着二女儿,想说的话又忍住了。
“老汉儿喃?”海青问。
“出去打煤油了。”
“要煤油干啥,停电了?”
“狗生癞皮。”
买菜的先回,海鸥眼下也二十出头的姑娘了,文静秀美;海军也长成了一个半大小伙,全家人就属他个最高,皮肤白净,头发浓密乌黑。
“林哥,早。”两人招呼林子云。
海青妈带着三女儿到灶屋忙活了,老头子也带着狗回来了。老黄狗老是老了,但记性却很好,眼见院子里多了这么多人,只把那尾巴摇来摇去,表示招呼到了既不咬也不叫。
老头子东一瞅,西一望:“还少个人喃?”
“章家强他忙,要帮他妈卖东西,不得空来。”海燕解释道。
“嗯,他忙得很。刚才我去买煤油看到乡长都跟着婆娘娃儿走亲戚,他架子大噢。老二,中午陪我喝两口。”
“要得,要得。”林子云笑着回答。
两姐妹对望了一眼,也起身去灶屋了。
东拉西扯的,话便转到了海鸥身上。
“两位姐姐,说点其他的要得不,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
“看这人,不知好歹了。”
“我们是关心你。”
“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我又不像你们当初,慌不择食的。”
两个姐姐又互相看了一眼,海青说道:“是是是,你长得标致,你不愁嫁,你是皇帝的女儿。”
“我就是讨口子的女儿,我也不得上赶着把自己随便嫁了。”
“哪个又随便了?”海燕问。
“各人不清楚哦。唉,算了,反正我的事,你们莫瞎操心。”
“你外头有人了?”海青问她。
“烦人。”海鸥丢下柴,干脆走出了灶屋。
“唉,你们就不要问了,过年过节的,整得人还一肚子气。我看你们几个啊,除了海军而外,一个比一个的性子怪,我现在都不操心了,你们还管。”
第二天早饭后,林子云一家四口便离开了,海青妈把一些糖果花生装了一小袋放进自行车的车筐里,又一个孩子塞了五块钱,相送到村口。
“金凤银燕,让家家回去了,不送了。”林子云吩咐女儿道。
金凤和银燕便回转身对外婆道:“家家,不送了,回去吧。”
“哎。你们慢慢回,老二,骑慢些,海青毕竟是怀着人的。”
“妈,我晓得,你回去嘛。”
才告别了母亲,过了一个垭口张海青又碰上了丁二狗。
“刚来就又要走啦?”丁二狗首先开了口。
林子云停下车子,用脚支着地:“就是,家里还有客。”
丁二狗扫了一眼海青那已经十分明显的肚皮:“那慢点,慢慢骑回去也还早。”
“就是就是,走了,到那边赶场的时候上家里耍。”
“好,慢走!”
张海青坐在后坐上,微微笑了笑,不曾说一句话。她能说什么了?看他穿得规矩整齐的模样,肯定是从他姐姐家拜年回来,不然还能有谁了,他就一个亲戚了。她能说什么了?为什么过去了十年,他还是单身,难道十年的时间还遇不到一个自己中意的人。中意不中意在这个年纪了,还那么重要么?她能说什么了?听母亲说人家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人,未婚的,离婚的,寡妇,没儿女的,拖家带口的都有,他愣是一个没答应。她还能说什么了?把她张海青忘了吧,人家也没说不曾忘怀一直惦念啊。就算真的记挂着,她又能说什么了?
自行车在山坡上一颠一簸地抖动着,抖动得铃铛不由自主地发出声响,抖动得孩子的牙齿也不由自主地上下碰了又碰。“哈哈哈,真好耍,我的牙齿在打架。”
“银燕,不要闹。”
“哈哈哈,我的牙齿真的在打架。”
“爸爸再放慢一点,你们坐稳了。”
太阳出来了,红火一片,把庄稼上的霜都抚化了。你载着我,我抱着她。这样的场景,张海青怎么忘得了。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梦,她与他圆房那晚的一个美梦。为了这个梦,她还在床上赖了好一阵,重温那阵甜蜜。而今,她却怎么也温暖不起来。张海青把衣服紧了一紧,抓牢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