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离大林湾不远。穿过Z乡公社旁边的那条小路,走不了多远下了坡便是一条小河。这天的太阳是在傍晚出来的,一眼望去此时就挂在河尽头的柳梢上,水里也有一个太阳,只不过被搅散了,和着金灿灿的霞光,仿佛是一大盘鲜艳艳的西红柿蛋花汤。
也许是中午的那两碗红苕稀饭消化完了,看着这太阳与霞光也像好吃的,林子云感到自己有几分可笑。他看到自己坐着的石头边上有一路蚂蚁,于是抽了一支狗尾巴草,轻轻地在地上拨弄着,搅得蚂蚁们四处逃窜。或许又意识到自己的无聊有点过了头,林子云丢了狗尾巴,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
林子云的确没有他同胞兄弟林子华高,他还有些瘦,柳柳条条的身板,因此显得那身蓝布衣服略微宽大了点。林子云生得眉目清秀,脸庞光洁白晳,表情沉稳冷峻。
林子云脱下布鞋丢在地上,挽起裤脚,踩上一根斗碗一般粗的柳树杆,将两条腿浸入河水中。这棵树也许是被风吹倒下来的吧,再经过人们的压迫,现在就直扛扛地横在了河面上,柳树的生命力真的是顽强,就算是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它的成长,一大把柳枝飘浮在水面上,像一个女人在洗涤着长发。
“嗨——”这声音是林子云熟悉的,顺着声音望去,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姑娘已顺着坡跑下来。姑娘穿着白底蓝花的确良上衣,深蓝色的裤子,纯白的胶鞋,手里拿着一枝木槿花挥舞着,脸上的笑容也舞着。
“刘小娇,上来!”
“上哪来,你那?”叫刘小娇的姑娘立于河岸上,没动。
“啊,教你一个新把戏,快上来,轻点。”
刘小娇只得脱了白胶鞋,将它们放在一块石头上,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扶着柳枝颤颤巍巍地迈开步子。
“不用怕,伸开双臂直接走,就算掉下去也没事,水不深。”刘小娇没有直接走,也没有伸开双臂,仍旧半蹲着颤颤巍巍地摸索着。林子云爬起来,走了两步伸出手去,刘小娇迟疑了一秒,抓住了伸来的手。刘小娇没脸红,脸红的是林子云。
两人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树杆上,相隔半个身子的距离。“来,把脚轻轻地伸进水里。”林子云示范着,刘小娇跟着做。
不一会,两人都莫名兴奋起来,但又不敢有所动作,只把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眯得很小。
水下面,一群小鱼儿正在啃着他们的脚,这儿叮一下,那儿叮一下,痒死了,却有趣的舒服。
刘小娇捂着嘴,肩膀一抻一抻的,使劲憋着不笑出声,“太有趣了,你看你看,我脚背上还有一只虾,啊,你的也有。”
林子云笑看着她,像看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小孩。
“你看啥?呆子!”刘小娇发现林子云一直盯着自己看。
“看你。”林子云觉得今天的刘小娇比哪天都好看,弯弯的眉毛似柳叶,一对大眼睛水汪汪的,就像这盈盈流动的清清河水,皮肤白得连下面的青筋也若隐若现,嘴唇上面的那颗黑痣,也显得俏皮可爱。那一头披散开的头发被夕阳一照,发出晶莹的棕红色的光泽来,就像,就像半熟的苞谷棒子上垂下来的穗子一样。
“你咋也跟林子华一个样了,油嘴滑舌的。”刘小娇撇了一下嘴巴,那颗痣也跟着抖了一下。
“我今天才明白,秀色可餐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林子云笑了起来,他笑的是那一垂苞谷穗子,当然他不能说出来。
“说你像,你还真是了。”
“你擦了粉么?”林子云问。
刘小娇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看手,“你咋这样问,你还懂得这个?”
“听说你穿那样的白鞋子都要擦粉的。”
刘小娇笑了起来,“鞋子洗了晒干会泛黄,所以抹上粉会显得白,我不擦,我又不黑。”
“是不黑,你挺白的。你今天去我家了?”
“是啊,你不在,林子华告诉你的?”
“我幺娘说的。”
“你妈还说啥了?”
“没啥子。”
“骗人。”刘小娇一生气,那颗痣也跟着似嗔似怨,“我都看见了。”
“那是她们的事,我可没想过。”
“那你就想想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想想也正常。”
“不想。”林子云很干脆地回答。
“那我们了,你也不想?”
刘小娇的话,问倒了林子云。关于自己与刘小娇,林子云是糊涂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与她就走到了今天,他能够感觉到刘小娇是喜欢自己的,也明确知道自己也是喜欢刘小娇的。但是他不知道刘小娇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他也不知道他们的明天会是怎样,他不是不想想,而是压根不敢想,所以他选择了忽视这个问题的存在。
看着林子云一言不发愣在那儿,刘小娇也陷入了沉思。难住林子云的问题,对于她刘小娇来说,何曾不也是一个问题。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不远处的河里,几个十来岁模样的男孩子光着屁股正在打闹嬉戏。刘小娇也抖了抖脚,小鱼儿忙着躲开了。
“再不说话我走了。”
林子云伸出手按住了刘小娇,皱着眉头说:“其实你是知道我的。”林子云觉得只有遇见了刘小娇,他林子云才像个活着的人,会笑,会闹,会说话,有思想。而没了刘小娇的林子云,顶多是一个会呼吸的物件。因此,他觉得即便他不说,她也会懂得。
“知道你啥?”
“知道你是爱斯梅拉达,我就是卡西莫多。”林子云脱口而出的话完完全全出乎刘小娇的意料,她是又好气,又好笑,“你有几何形的脸么,你有四面体的鼻子么,你有马蹄般的嘴么,你独眼,你耳聋,你驼背么?”
林子云尴尬地笑笑,“那我还是比卡西莫多好看多了。”
“你想过我们的以后没?”刘小娇显然不放过林子云。
“我要是鲍宣,你会是少君吗?你是少君,你的家人能不嫌弃鲍宣的清贫吗?”
“你就一点没想过走出去,你要你的一生还像父辈们一样继续在地里田间忙活?”
林子云又闷声不响了。这个问题不是他说愿意与不愿意就能轻易改变的事。刘小娇摸了一下头发,从手腕上退下胶圈,抓了几下扎起一个马尾,扶着树杆想站起来。
“哪去?”
“回学校上夜课。”
林子云跳进河里,扶着刘小娇上岸。两人都忙着穿鞋,“我送你到学校。”
“不用了。”刘小娇明显地表露着自己的不甚高兴。
林子云也不再坚持,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刘小娇转身,离开,远去……直到看不见那个娇小的背影,林子云又坐回到那块石头上,默默地看着忙碌的蚂蚁。看它们交头接耳,看它们往洞里搬运食物,看它们那高昂的精神气,看它们急促地奔忙,有条有序。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蚂蚁。
太阳落山了,孩子们也回家了,半个月亮抓着柳枝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