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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没用

引言

以世俗价值来看,庄周是个没用的人。他生活贫穷,不认真工作,老婆孩子都跟着他受穷。偶尔有升官发财的机会,他也没有认真的把握,放任自流。至于他成名成家,被人称作庄子,无数人靠研究他和写关于他的书吃饭的时候,他早就死了。

庄周是你的长辈,朋友和社会最不希望你成为的那类人。即使抛开世俗的偏见,我们也很难说庄周的生活是值得羡慕的生活,没人喜欢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敢肯定即使是庄周自己也绝不会以此为荣。

但是我们仍然会不时想到庄周。

小时候,我受到的教育是要做社会主义建设的一颗螺丝钉。我不知这句话现在还有没有出现在教材里,但当我学会了修理家电后,偶尔会用力的将锈蚀肮脏的螺钉从机器上卸下,丢进垃圾堆里。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庄周。

还是小时候,我们学习任何东西都会首先告诉我们,这个有怎样怎样的教育意义,说明了怎样的意义,对我们有什么用。而一切的玩耍如果没有教育意义就都是没用的--然后我们就在这种功利主义中失去了全部的智慧和乐趣。这种时候我不能不想起庄周。

唉,一切都是从小时候开始的,我们被要求去做最有用的事情--学习,尽量少或者不要做无用的玩耍,看没用的闲书,参与浪费时间的业余爱好。最后,幸好我看了很多没用的闲书,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在毫无意义的玩耍和繁杂,反复无常而没有任何价值的业余爱好上,因此我现在成为了一个独立,自力更生,自由而愉快的人,做着自己选择的工作,除了自己的理念不需要向任何人效忠。这种时候,我常常想起庄周。

读过了《庄子·说剑》,我们应该明白庄周胸中亦有凌云的壮志和雄壮的图景,甚至比起那些一定要让天下为自己的理论削足适履的诸子,庄周的理想更为简单--道德,忠诚,廉洁,智慧,用这些来兼济天下。

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的理想而已。只是在血腥的战国时代没人在意这些,只有贪婪的暴君或无能的庸王。

无用的智慧嘲讽着社会,而逍遥的梦想则救赎了自己。庄周是最伟大的生不逢时者,很多人说他是消极的,逃避的--但当你某一天感到被生活窒息的时候,翻开庄子,能够看到一个男人在真空的黑暗中燃烧出希望的信标。

宝宝霜

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并辟光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并辟光,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与并辟光,则所用之异也。

--《庄子·逍遥游》

我不知道读者朋友们是否都生过冻疮,我没生过,但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同学生,我当时体重是他的一倍,但他的手指发起冻疮来比我的粗一倍,裂着口,好似要爆炸的胡萝卜一般。由此可见冻疮实在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一般来说,要预防冻疮,爸爸妈妈都会让我们涂抹各种油脂制品,例如百雀羚,宝宝霜,凡士林,大宝SOD蜜,统称宝宝霜,避免皮肤干裂。

在战国时代,一个宋国的家族发明了宝宝霜,若是在现代他们就可以靠出售宝宝霜专利发财,但在那时候,用得起护肤品的贵族们冬天都躲在温暖的房子里,吃喝拉撒有人伺候着,基本不会生冻疮,而平民百姓虽然会生冻疮,但买不起这种奢侈品。因此这个家族的实际事业不是生产宝宝霜,而是给自己涂上宝宝霜之后,在冬天为大家洗衣服--因为那个时候所有愿意洗衣服的人手都生了冻疮,没法沾水。但需要注意的是,当时虽然是纯手工洗衣,却比现在的洗衣店便宜得多,是十分辛苦且低收入的工作,即使抹再多的宝宝霜也很辛苦。

于是另一个聪明人就用他们洗八辈子衣服都赚不到的钱买下了宝宝霜的秘方。他将宝宝霜的正确用法告诉了吴王。于是,那年冬天,越国打过来的时候,吴王派他当将领,与越国作战。

话说吴越都是水乡,双方水战,吴国的士兵将领们人人都抹上了宝宝霜,手不肿,皮不裂,水再多也是怎么动都不怕。越国侵略军冻疮者无数,武器都拿不稳,一个浪打过来手指头钻心痛,被吴国水军打的溃不成军,大败而归。而这个宝宝霜将军也因此获得贵族爵位,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和仆人,成为了不用涂宝宝霜的人。

因为本章的主题是"没用",所以不会有"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作为结尾。

完了。

大葫芦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ǜ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庄子·逍遥游》

惠施是庄子的好朋友,但也是个臭有钱人,关于他的故事下一章我们说到很多,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有一天,惠施跑到庄子面前来臭炫耀了。

"魏王送我了一个大葫芦的种子,虽然我不是很想要但因为对方是魏王嘛不好意思就只好勉强收下,勉强将它种下,长出了一个能装水五石的大葫芦。(那时候一石的重量大约等于两百多斤)。但如果真的装满水,他就会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而破掉,如果切开做成葫芦瓢,就太大了,根本没地方放。我一气之下,就把它给踢碎了。"

古代的时候物质生活比较贫瘠,拿到现在来看,大体就相当于你的朋友跟你说,有人送我了一个爱疯四,可信号太差,一气之下,我就把它给摔了。

作为多年的损友,庄周自然不会容忍这种赤裸裸的炫耀。他嘲笑道:

"你们这些臭水果粉丝,怎么会明白大葫芦的妙处!虽然不能装水,也不能切开做瓢,但你可以把它拴在身上,漂浮在江海之中,晒着太阳,悠然自得,岂不快活!这种好事情你都想不到,看起来你的来福士戴尔还差得远呀!"

于是惠施又一次在吹牛项目上输给了庄周。

顺便,为了写这段文字,我详细的去查了一下各朝代一石的重量,水的密度,浮力公式......可见即使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古人吹牛皮的故事也能让我们学到很多道理的。

巨树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挈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螨,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树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且梨橘柚果瓜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庄子·人间世》

从前,有一个知名的工匠路过齐国的时候,看到一棵巨大的古树。这棵树无比高大,数十人都不能环抱它的树干,延伸到数百米的高度才伸展出庞大的枝干,遮天蔽日,覆盖出大片的绿荫。

因为其罕见的巨大,来往的旅人们纷纷聚集在下面观赏它,成为了著名的旅游景点,下面还有卖高价矿泉水的小摊。

不过当这名工匠路过时,都没有停下来看这树一眼,便直接离开了。他的徒弟很惊讶,问师傅:"自从我开始和您学习如何使用斧头以来,从没看见这么大的这么漂亮的树,师傅你咋都不看一眼呢?"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古代没有钢筋水泥,如果需要一个五十米高的柱子,就真的得找一根五十多米高的树来做。因此,越大的工程,就需要越大的树,也就越不好找。

木匠不屑的回答:"好啦,别说了,这种树的木头是朽的,用来做船会沉,用来做棺材里面的人就会烂的很快,(顺便一提,如果你以为最好的木头都是用来修房子的就大错特错了,最好的木头在古代是用来做棺材的)用来做工具很容易坏掉,用来做门窗家具就变形,用来做柱子什么的就会被蛀空酿成工程事故--总之就是它的木头没法用,才长这么大没人砍它。"当然,我们可以看到对木匠而言,一颗树的全部价值就在于能产木头做材料。不过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殊不知树老成精,当天晚上就托梦去斥骂木匠:"年轻人说话不积口德,我活这么大容易么?你竟然用那些被砍死的木头和我比?对你来说的有用,正是让我们树木被摧残的原因啊!能做成木材的被砍伐,就是那些能结出果子的,也会被你们打落果子,忍受树枝被折断的痛苦和果实被吃掉的羞辱。正因为如此,我没用的地方,正是让我获得长寿的最大的有用之处啊!何况你我都不过是普通的生命而已,你怎么能这么功利的看待生命呢?你余下的生命不过数十年,而我在你出世之前就这样生活着,你在世之时我也这么生活着,直到你去世之后我也将这样活下去,这样短暂,庸俗,愚蠢,没用的你,对生存之道又懂什么呢!"

从生命的角度上讲,一颗树的不仅滋养自己扎根的土壤,净化空气,为鸟,昆虫等小动物等提供居所......而从乐趣的角度上讲,树木春天有繁花盛开,夏日有绿荫避暑,秋天有红叶之雅,冬日有落雪之趣。

当然在字典里,树的主要用途是提供木材,最好的木材被做了棺材,里面的死人一千年都不会坏。

材与不材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庄子·山木》

话说庄周有一次和朋友出去上山玩耍,看到一颗古树,高大茂密,而它附近的树都被砍伐了。庄周看了看说:"恩,你看这棵树,弯弯曲曲,盘根错节,砍了也没法用来做木材,所以才没有被砍伐。"

然后他们下山去吃饭,主人要杀雁款待他们。厨师问:"有一只雁会叫,另一只不会叫,杀哪只来吃呢?"当然毫无悬念的不会叫的那只被杀来红烧了。

庄周的朋友感到疑惑了:"我说周周啊,为什么树因为没用而活了下来,而大雁却因为没用而死了捏?这人啊,究竟是有用的好还是没用的好?"

庄周笑道:"我将处有用与没用之间。"(周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什么是有用与没用之间呢?庄周又进一步补充说道:"物物而不物于物。"来大家先跟我一起念一遍,"物物而不物于物。"

古人都喜欢用这种同字异义的重复使用来表现自己的文采,你看李耳最著名的那句"道可道,非常道......",这样绕来绕去,你就不知道了。总之,刚才那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要做外物的支配者,而不要被外物所支配。就像树一样,如果你被木匠认为有用,你就悲剧了。

但我们从出生开始就被人用他们的标准估量着,完全从纯粹的功利主义和实用性出发,他们会让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他们不会考虑你的性情,你的爱好,你作为人的灵性和趣味。只要你有用的就可以了。

直到你成为一颗螺丝钉,一段朽木,在自己有用的位置干枯,锈蚀,失去光彩。

今天,你物于物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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