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门深吸了一口气，从高高的城墙上跃下。在下坠的风压中，他紧紧地注视着脚下的地面，那里戴伦与爱德华已经安然着地。戴伦也在下落，他向两边平伸双手，然后同时打起响指。风突然从两边汇聚而来，缠绕到一起，形成了一片盾状的上升风压。风盾的力量减弱了亚门下坠的速度，让他成功地落到了地面。
“八米这种高度还是很有压迫感，对吧！”爱德华一等他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说。他还在揉着膝盖，显然刚才下落时的冲击力对它们造成了一些伤害。
“幸好我之前用‘风根草液’强化了这件衣袍上的‘凝魔’，在两个袖子上都固化了可调用的魔素。否则，以人类自身现有的凝魔能力，有实际性效果的风盾几乎做不出来。”凝魔师戴伦说。他的两个浅绿色的袖口上缓缓地飘散出白色的气体，那是风根草魔力消失的表现。
“这已经很好了。人类的凝魔能力对于汇聚出像风、火这样的具体物质，本来就比较弱。‘你们’更擅长于……魔素的‘运用’上。”亚门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膝盖，刚才的下落让它们一阵酸痛。“但我们还是小心一点离开歌雅城为好。毕竟这次被我‘种梦’的人，是至今为止地位最高的一名……”
“走吧。”戴伦轻轻地说。他们往歌雅城外的小型丛林走去。
被亚门实施‘种梦’的人，是歌雅城禁卫骑士长，达克·银匙。
两天前，旅游凝魔师戴伦接到来自歌雅城的邀请，信中只提到了委托方是雅望厅的成员。直到进入了歌雅城内最奢华的大宅中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次任务是由歌雅城最富裕的家族，银匙家给予的。虽然达克显得毫无所谓，但其父亲达雷赫·银匙却强调，必须为骑士长的黄金铠甲附上能产生实际效果的“风之息”。
“这是做不到的。”戴伦当时说，“以目前凝魔师的水平，为整副重型铠甲附上‘风之息’这样的‘物质性凝魔’已经非常困难。而即使能做到，它能起到的效果也只是微乎其微的。”
“连你这样知名的凝魔师也做不到吗？”达雷赫问。
“好的凝魔师，在大陆第一大城歌雅城内多得是。他只是不想让城内其他家族知道他凝魔的情况吧。”站在一旁的亚门想。但是他没有说话。
“大人。”戴伦回答，“‘魔素’的实质，其实就是精神力。在强大的、浩瀚的生物精神力当中，极少数精炼的‘精神束’凝聚起来，变成了相对可直接作用于外界的实体。这样的‘精神束’在人体当中实在是少而又少。而把这种‘实体’调用到身体之外，就是‘魔素’的运用。”
戴伦将双手拢在胸前，继续说道：“但是，这里所提到的精神力，其实并不是我们想到的‘思考’、或者类似的这种能力。它是一种本能的、随同生命之流而在的东西。所有生命都有其精神力。而且，越是纯粹的生命、纯粹的精神，它所能凝结出的魔素就越是能变得固化，变成像是‘风息’这样的‘物质’。而越是复杂的思维，所得到的魔素则往往是分散的、弱小的、却是可变的。它能适应各种各样的可能。而人类的魔素，绝大多数属于后者。”
“所以说，‘风之息’是人类难以掌握的凝魔吗？”达雷赫狐疑地说。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达克，此时却突然说话了：“按你这么说，将魔力很精确地汇集在一个‘点’上，构成特别强的防御，这是人所能擅长的？”
戴伦恭敬地点点头，“改变魔素的形态，将之散布或凝集，那是在下所长。”
“利用魔素来构成一个精神力的‘通道’呢？”达克继续问。
“你的意思是……”
“我要用我自己的魔素。”达克严肃地说，“你用你的凝魔，在我的装备中构建一个‘通道’，让我可以随时凝聚我自己的魔素到一个‘点’上。”
戴伦陷入了思索，“这是前所未有的尝试，但并不是不可能……但是，那样集中的魔素仅仅作用于一个‘点’上。您必须有足够的判断……”
“一个点就足够。在必要的时候，我会让那个‘点’确定无疑地，挡在敌人要攻击的位置上。”达克面无表情地说，让人感觉在这个方面，他拥有着无可比拟的权威性。
然而同时，亚门心中却激起了惊涛骇浪。他静静握紧了拳头，说：“还有一个需要。我们需要事先检验一下，大人的魔素的‘性质’。”
达克望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来。”
亚门走近达克。他知道身后的戴伦和爱德华都已经绷紧身体——他们知道所谓“检验魔素”根本就不存在，也知道他以此为借口，将要做的事情。亚门尽量放松自己的表情。
“检验方法很简单。大人，失礼了。”亚门轻轻鞠躬，然后抬起右手，把手指放在达克的额头上。
他的意识里开始翻动千万个梦境。
即使仅仅是浏览它们的轮廓，亚门的身体里都已经泛出隐约的痛楚。
那是兽类的记忆。那是死亡的梦境。
每一个“梦”记载的都是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一个兽类的死亡。它忽略了生命中的其他种种，只以模糊的印象来灌输一种“代入感”，然后集中截取挣扎死亡的片断：撕裂、疼痛、绝望、哀鸣、飞鸟、幻像、愤怒、仇恨……它包含了生灵临死前的整个世界。内侧的情绪投射到外侧景象，思想的忆像如同烙在骨肉上的铜柱，自我与自我的角斗。梦境迫使接受者一遍遍地体验兽类的死亡。
这样的映像会在深夜的寂静之时被唤醒。它吞食原有的梦幻，以梦魇的姿态啃噬大脑。人们会失去属于自我的梦境，一遍一遍地沉浸在死亡的绝境之中，陨灭的剧痛充斥夜阑，又在晨起之时伴随双眼睁开而褪去。在一场场蹂躏和反抗的激烈对峙之后，自我向意识中心的外围偏移，梦境塑造的混沌潜于深智，它会改变人的认知、观念、整个自我和看待外世的立场。
那是无数个再也无法逃脱出来的炼狱。它一直催促着你服从，去接受和改变。但即使你已经弯下双膝，成为梦境的仆人，那些煎熬的梦境依然会夜夜降临。从意识深处达成的改变，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阻止。
而那，也是“植梦者”的使命。
达克只是眉头一皱，没有感觉到任何问题。但亚门已经感觉到嘶吼着的梦境“种子”，正沿着他手臂形成了通道，汹涌地、无可遏制地、绝望地冲向达克的额头，涌进了他的大脑。他知道，从当时起，达克的每一次梦境，都将会是一次彻底的梦魇与死亡。
“您的魔素充盈而活跃。完全没有问题了。戴伦，请开始凝魔。”亚门微笑着说，然后收回了他的手。
“戴伦，达克要求的那种凝魔真的会有效吗？”在穿过茂密的丛林时，爱德华问。
戴伦露出微笑：“说实话，听见他的要求，连我当时都吃了一惊。一个非凝魔师要通过外来的魔素的‘通道’，构建起自己的魔素护盾？他很可能是第一个提出这样的凝魔的人。”
“才二十二岁的禁卫骑士长，果然有点天赋啊……”
“而且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直觉。经过你调的药水‘加固’之后，他的魔素可以毫无障碍地跑完我所构建的‘魔路’。而高度凝聚的魔素本来就有强大的坚硬度。现在，几乎可以说，在他所凝聚的那一个‘点’上，他是坚不可摧的。而且，在外行人的眼里，他的凝魔可能会被看成是‘风之息’这一类的实体凝魔，那会极大地影响对方采取正确反应。”戴伦也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不管他的外在多么不可击败，他的内心会让他转变的。”亚门却没有特别的反应，冷冷地说，“梦境会让他迷失，然后在他重新选择的时候，他一定会成为‘背叛者’的一员。”
他们停在森林中的一片小空地里。
“像平常一样，你们不要进去，在这里等我一下。”亚门对另外两人说，然后面向正北面，数到往东的第三棵树，走到树下。他的视线突然被一道白光包围。
亚门睁开眼睛。冰蓝色的荧光带从头顶垂下，像柳条一样微微摆动。四周都闪耀着蓝白色的柔光。透过光带间的缝隙，头顶的天空灰朦柔和，与身下的地面同色。这里跟刚才所在的树林完全不同，然而亚门却感觉到一阵放松。
他正躺在微凉的地上。看看四周，冰晶状的细小草丛稀疏分布，草叶上有细微的结晶尖齿。远一些的地方，包围着他身处的一小块地的是蓝色的树。水蓝色的树皮，皱褶中翻出冰白的内质。分开的枝桠上，手杖粗细、闪耀着蓝色荧光的软枝如同头发一般垂下，被从地面某处渗透而出的微风微微吹动，像海底的珊瑚般一开一合。这样奇异的树组成稀疏的森林，笼罩在宁静的空音中，散发着与其说是自然倒不如说是城市般的清冷气味。
“亚门进入‘心木树林’。”他像是汇报般轻轻地说。
他站起来，正面是一棵高及苍穹的巨树。仍然是梦幻般的蓝白色树干，粗如人身的冰蓝织带长长地垂下，发出蓝色幕布一样的荧光。这里的树不吸收阳光，因为灰暗的天空上从来没有太阳。柔和的光源都来自于蓝白色树木轻拂的光带。
亚门看着下垂的树枝，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发起亮来。
在巨树的树干即将分离出枝桠的地方，一只两米长的巨大蜘蛛正头朝下盘踞着。它的色泽与巨树几乎完全一样，奥妙的蓝色光滑流畅，诡秘的白色斑纹覆盖在它的腹部和背部，粗长的巨爪抱着树的躯干，前方两爪静静地前伸，形成交叉状，并无声地如有深意地摆动着。前爪从尖端数起的第二节显得不合常理地长，散发出与蓝色树木的光带相类似、却更加强烈的冰蓝色光芒。
它动了一动。长而锋利的螯肢轻轻搓动，让亚门联想到在大陆的夜空中与月亮对峙的天体，“天绸”。
你成功为达克·银匙种下了梦境。恭喜你迈出了如此重要的一步。巨蛛说。它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由很多把声音重叠而成。
“是。作为歌雅城内部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立场’会对我们最终的目标产生很大影响。”亚门低着头，恭敬地说。
但是你还有别的心事。巨蛛说。
亚门心里跳了一下。他捏了捏拳，说：“那些陨火骝。歌雅城用它们作为杀器，击败了若菲城反联盟的叛军……它们全部被体内的魔素冲击爆裂而死。”
我知道汝“位面”的一切。巨蛛静静的说。
“我在想，”亚门的眼睛扫向微微透明的地面，“我们的行动是不是太慢了。大陆上的‘生体凝魔技术’继续推进着，无数的生灵将会遭受屠戮。我感觉到自己体内梦境的数量正以可怖的速度往上增加……靠我一个个人地去‘种梦’，这简直……无济于事。”
你明白“背叛者”的必要。“种梦”的目的，是在人类的阵营中，分离出能够从“世界”的角度来观察的“背叛者”。但这不是它唯一的目的。植梦者，我们在等待时机，等待你的“蜕变”……巨蛛的声音沙哑得像岩石在摩擦。
“我希望能更快一点。”亚门咬着牙，“我想要更快一点。”
要耐心。世界在观察，它不攻不守，只掌管平衡。进化与消亡是亘古不变的轨辙。在神的注视下，这个世界已经再度失衡，我们必须“轮回”……即将“轮回”。巨蛛的螯肢一起翘了一下，树林在无风的环境下忽然加大了摆动。
精灵。真正的公平，就是在对等的力量条件下，所对决出来的终果。现在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灵皇”的到来……
亚门抬起头。蜘蛛鲜红的眼珠映照在他的眼睛里，像是湖水中悬浮的血液。“我不是精灵。”亚门纠正对方。
“我是无身份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