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所在的小镇，人们开始背井离乡，而母亲依旧在，在十月阳光下的早晨，晾着被单。
风吹过的时候，可以看见楼下空地的一只小狗，嗅着墙壁的苔藓，欢快地摇着尾巴。母亲向楼下看了一眼，挤干被物的水分。她那被岁月浸泡的手，在渐凉的秋水里，撩起生活的一些滋味。
我看过她少女时代的一张照片。黑白的背景，她们几个年轻的女孩站在一条岭上，身边是一棵大树。母亲笑得很灿烂。我不止一次问过她这张相片的来历。而对于已经三十多岁的我，她依旧视我为孩子，她总是不答。
母亲年轻时很娟秀，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少女。对于一些往事，或如这张相片，她往往一笑而过。无法触及的一些触摸，封存在往事的光阴里，如果生活依然继续，放弃追根究底难免不是一种对待生活的豁达态度。
父亲青年时，背井离乡，中年时才回到老家小镇。两手空空，只带了一大箱子书。我少年的最初日子一直跟着母亲长大。因为父亲是过继儿，所以童年奶奶家的那黑深深的门槛，对我有种无言的恐惧。母亲生我时，父亲还在福州。所以在我出生后，奶奶把我们母子从外婆家接到她那里。在那里其实我们母子只待了短短的一个月，满月的时候，我忽然生了一场病，记得我刚出生时，我大表姐一直称呼我为“苹果”，邻居的人也这样叫我。那场病来得奇怪，现在回忆无意识的婴儿时期，脑子一片空白，母亲说那时我快要死去了，后来是大阿姨到县城各地寺庙求神拜佛，才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
外婆得知这消息后，又把我们从奶奶家接了回来。母亲有时会跟我抱怨，为什么早逝的外公要把她嫁入父亲的家。外婆的家当年是贫农成分，而奶奶一家划为富农，母亲说，穷人家的女儿，没人疼。
确实这样。父母的结合带有一种悲哀的时代背景，在我出生前的那些年，父亲偶尔回家，母亲在奶奶家就是一个童养媳。姑姑是个厉害的角色，她对这场婚姻一直是不满的。直到父母临结婚前，她还写了一封信，给当时还在南平的父亲，要他断了这场婚姻。父亲当时回信说，如果断了，他就留在他乡永远不回来。许多年后，当母亲抱怨父亲对家务活一概不管而生气时，回想起这一幕，心情也就慢慢平和了。
我不知道父母的爱情怎样，其实对于爱情我也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母亲在回忆青年时的往事旧影，总是有些惆怅。记得那年婚后，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在福州的父亲要她去住几天。而那些在与父亲团聚的日子，她大多数待在空荡荡的父亲宿舍里。父亲其实不忙，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他就是与同事嘻嘻哈哈看电影去的时候，也不叫上母亲。母亲说那时的福州，陪伴她最久的就是窗子外边，一棵在风中孤独的芒果树。
母亲青春的情感履历是一张空白的纸张，上面写满惆怅、忧伤与不解。她逆来顺受地忍受着生活的安排。悭吝的父亲，在与母亲结婚后的大半辈子，甚至没有自己掏钱请母亲吃过一次点心。某个时刻，在年老的岁月，父亲在津津有味地回忆起当年他到过一些地方吃过的一碗香气腾腾的锅边糊、柘荣县城手打的有棱有筋的牛肉丸时，母亲或者依旧笑着，或者别过脸去。是的，他们现在很好，相濡以沫的感情，在时间过去几十年后终于来到，一些伤心的往事就此别过。
在父亲回到小镇的日子，他带着母亲、我与刚出生的妹妹，到他公家的宿舍开始真正意义上一家人的生活。奶奶依旧是不管的，只有外婆为他们添置了一些必备的家庭器皿，让他们白手起家。她无法忘记父亲十多岁时，只身背着奶奶家带的十几斤大米以及一罐咸带柳从小镇码头边匆匆上船时那孤苦无依的样子。
在小镇时，父亲长期与海上的船员打交道。那时海上物产很丰富。小镇上大黄鱼或者桂花鱼，一斤仅仅几毛钱。来办手续的一些“闽南船”，出于淳朴的乡情，他们会为我们家带来一麻袋一麻袋的花生、粉干、晒得芳香的鱼干。母亲有时候从市场回来，会看见家中厨房里、碗橱里，不知被谁塞得满满一脸盆的梭子蟹。傍晚时，母亲会趁大潮水，从码头买一些桂花鱼，清炖了看着我们兄妹慢慢吃完。
或许四处漂泊的原因，他养成冷漠的性格，父亲对我们兄妹少年时很少有关爱和爱抚。母亲说，父亲基本上没带过我们兄妹。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如此，至少对我而言，童年时我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玩具。而妹妹的玩具兔子还是父亲同事买的。
记得一次吃饭，在厨房里，忽然溜进来一条水蛇，我吓得不敢吃，父亲沉着脸要我坐下，骂道“胆子怎么这么小”。母亲生气了，一把搂过我，与父亲大吵。母亲在我童年时，总是很匆忙的样子，家庭的拮据使她得帮助父亲为摆脱这个困境而奔波。她很少责骂我们，唯一的一次，那时她在海上当货物过驳帮运工，劳累一天回来，发现早上放在碗橱里的几元钱不见了。她怀疑是我拿的，拿着鞭子抽打着我，少年的我其实是很倔强的，我说“就是打死我，也不是我拿的”，母亲握着鞭子的手慢慢无力垂了下来，我忘记了她当时是否哭泣。但记得当时我哭了。
好多年后，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这件事，她说后来想起了钱是她早上带在身上，是她忘记了。也许那一次，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挨打，后来的日子，当我做错了事，每当母亲举起鞭子时，想起那次挨打时我全身颤抖的模样，她的心总是软了下来，她以后从来没有打过我。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工作调动，到一个偏僻的乡村港口担任负责人，当时港口很繁忙，浙江的明矾就是从那里中转出口的。母亲也跟着去，在食堂里为大家煮饭。从那以后我跟着外婆长大，妹妹也在一年后来到我身边，开始漫长的几年小学、初中的生活。母亲在异乡惦记着我们。在往事的回忆里，她常常回想起我少年的一些行径。当他们来小镇看望我，假期结束，回单位乘车时，我跟着汽车后面奔跑追逐车的模样。她说在车厢里，看着我在车子后面奔跑，风鼓起我衣襟时，随着我的哭喊，她的泪水也掉下来了。
少年的日子，我总是怯怯地跟在父母身后，到奶奶家玩。或许是因为婴儿时期的阴影，或者因为奶奶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抱过我，使我对这个小脚的风流女人有着一种本能的畏惧。再加上几个表哥、表姐，年纪轻轻便有出息，甚至大表哥“文革”后成为小镇可数的几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被当作“神童”传说，这些都震撼了我。我有一种畏惧。
我想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在奶奶家中大声说话，是在奶奶去世的那天。大表哥在江苏镇江打来电话，要求用强力针把奶奶的生命延长几个小时。父亲问我的意见，我说让她安心地走吧。母亲跟我都原谅了她。
母亲虽然在口头上原谅了她，但我知道终其一生，她都无法原谅这个老人。那是几十年前，我还没出生。我未曾谋面的叔叔溺水身亡，奶奶、姑姑发疯了，她们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他。在黑洞洞的夜里，阴森森的老屋房间，奶奶与姑姑，一个捧着叔叔的遗像，一个敲着脸盆，声嘶力竭叫着母亲的名字，说死鬼叔叔找她来了。那时的父亲远在异乡，二十出头的母亲尚未经历世事，吓得哇哇大叫，连夜跑到隔壁一个老奶奶家中，号啕大哭，在被窝里气都不敢喘。
那个老人的孙女后来是我的小学同学，在镇上开着一家理发店，在小镇的日子，我会进去坐会儿，聊些往事，问那个老人。她早就走了，但我会想象那个夜晚，她那慈祥的脸，对年轻的母亲心灵上的安慰。
奶奶去世的那天，父亲在小镇帮忙，母亲因家里的事情留在城里还没出去。父亲在一个中午打电话进来，母亲告诉我那时父亲的声音非常恐怖，可怕地叫着母亲的名字，说阿姆，要见你最后一面才闭眼。母亲跟我说，难道他们认为是我害死了这老人吗？
母亲后来出去，为眼前这个害了她一生的老女人尽着一个媳妇最后的责任。奶奶的丧事，属小镇最风光的一次，几个她从小带大的外甥、外甥女把她的丧事办得极为隆重。我很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直没有什么想哭的感觉，直到起棺的那天，与我要好的二表姐瞪了我一眼，我忽然联想到少年的经历以及几个月前她病危时，用一双干枯的老手紧紧握着我的时候，她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慢慢流出来。我终于哭了，母亲也哭了。我披麻戴孝走在队伍的前头，无可抑制地哭泣。在送她去火葬场的路口，我没有跟去，几个她生前最疼爱的表兄跟了去。母亲默默把我拉在一边，扯下我头上戴的孝帽和身上穿的孝衣。什么话也没有说，脸像秋天的寒霜。
那是夏天，小镇的空气闷热烦躁，偶尔有一阵子风，母亲在大多数时候，孤独而木然地站着。
母亲聊起过去时，总会看着我。在夏天的夜晚，她总要亲手为我煮上一碗点心，有时夜里我玩得晚的时候，她会打电话给我，整夜不睡地躺着为我开门。我慢慢习惯了，即使劳累，她也是亲情的乐意，我无法苛求。
小镇的天空湛蓝湛蓝的，街道上弥漫着咸腥味。即使所有的关于上一代人的故事从此经过，它也不动声色。就这样，许多人的一生，伴随着春华秋实的新陈代谢，一代代上演。
母亲平凡的一生就如一幅长长的画卷，似镜头的晃动，有一笔带过的疼痛，有缓慢溢开的温暖。某些时候，面对她的大半生，我会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冷僻的影院中，看一部关于过去时光的电影，一些旧有的时光会从肌肤散发出来，把人紧紧裹卷，然后沉溺在它的哀伤与柔美同在的岁月中，在一个女性的全部的生命里感触一个时代曾经有的故事。母亲，她那平凡的一生，在时间的河流里泅渡，在岁月的最深处揭秘着一位中国女性的隐忍与善良，苦难与幸福。
观心自照：寒山子诗云：谁家长不死？死事旧来均。始忆八尺汉，俄成一聚尘。黄泉无晓月，青草有时春。行到伤心处，松风愁煞人。此诗有如宝珠现于清溪，锦缎展于陋室，仿佛月华华美，照耀天心。虽知人生亦一千秋大梦，待到沉沉睡去，百事诸了，然亲恩终刻骨难忘。晓月、春草、聚尘，无论如何沉沦，无法忘记的是身后亲人殷殷探视的目光，到头来仍报的是这一身亲恩。即使“行到伤心处，松风愁煞人”，亦仍有浅浅的情怀萦绕自心。
人生，总是带着残缺的美，因缺而凄美。在生命的低谷，你才会发现会有谁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突然会发现那些不曾发现在意的感动，是这样温暖着自己的心。想起一句话：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是的，不会总是透不过气的。漂亮的花朵，总是会凋零的；爱因为不能拥有而深刻，梦因不能圆满而美丽。不论经历了什么，在经历着什么，你总该明白，人生的路，总要走下去的。只要我们没有了断自己的决心，要生存下去，便只能勇敢地往前方走去，让自己尽可能地活得少些痛。人生需要站立起来的坚强与柔韧。
◆ 怀想的姿势
人生因错过而美丽。
那个穿着风衣，在傍晚校园穿梭的男孩，他不见了。那些歌声老了，那些他经过的人唇边长满了胡子，在人流拥挤的十字街，望着车来车往的城市街道。
那些青春，隐藏在时间小小的角落，发出情不自禁的呼唤，它属于消失的一段过去。那时我从远远的天空底下走过，如一棵树，在寂寞的风中忠实记录这一切。
这个夏天的夜里，风从后山坡吹来，我看见时间匍匐在暧昧里，它们反复挣扎，终无可奈何一段段死亡。
在青春里，其实有很多人与我拥有同一段时间。我无法分清谁比谁更重要。沙漏里的沙流了一个夜晚。在无数个夏天，他们、她们成为我忧郁的主题，在熟悉的地方说着陌生的话，或在陌生的地方说着熟悉的话，都不重要了。时间在多年后，也只剩下一张张发黄的照片依然可以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