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阳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多谢大师关心。世上每个人都一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无常,苦,每个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又谈何容易?大师乃得道高僧,当然可以看破世情,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始终无法看破红尘。”
住持大师道:“任施主英华奕奕胸襟开阔,足见是大智大慧之人,以任施主的修为,应该不至于此。”
任青阳看着慈眉善目的住持大师,礼貌请教道:“大师,我有个疑问,请大师解答。”
住持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请讲。”任青阳道:“因为姐姐的死、十几年前的那些往事,和我这么多年的经历,我觉得很迷茫很困惑,也觉得很累,生命无常,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往往无疾而终,满以为能得到平静,只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住持大师道:“凡世间事,求时甚苦,既然得之,守护亦苦,得而失之,思恋复苦,人生况味不外如是。明知不能留,无须要强求。缘来不拒,缘走不留,顺应天然,万事由缘也由心,一切本无物。”
任青阳道:“这就是佛家所讲的超脱吗?”住持大师颔首道:“阿弥陀佛,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无缘不聚有缘不散,有缘则聚无缘则散,缘来缘去不必强求,顺从其美顺其自然。”
任青阳沉吟片刻,若有所悟的道:“人若有缘,不管先走后走,还是要重逢,人若无缘,就是并肩同行也迟早要分手,是不是这样,大师?”
住持大师道:“任施主言之有理。随缘而安,有缘不避,缘至则聚,缘尽则止,不必刻意追逐,一切随缘,能得自在。”
任青阳道:“姐姐寿终仙游,我盼她生天受福,早日轮回转世,来生得以好命,事情告一段落,也是应该放下了,只是,还有些事我却放不下。我以为自己可以忘记,我也曾尝试过放下,但是我无法忘记,更无法放下,有些事不是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
住持大师道:“阿弥陀佛。烦恼之所在,皆因放不下。欲动,则心动;心动,则烦恼丛生。得与失、荣与辱、起与落,在乎的越多,心里就会越痛苦;舍弃的越多,内心就会越清净。众生之心,迷即成妄心,悟即是佛心,放下即得解脱,人世间有太多迷雾,遗忘其实是种无奈的悲哀,释然才是真正的解脱,真正放下,不是遗忘,而是释然。”
任青阳叹道:“以前的事不愿提,如今的事不能提,以后的事不敢提,至于将来见面会是怎么样,只有问苍天了。”她放不下的是对高寀的深仇大恨,但一想到凌云冲可能和高寀有父子关系,禁不住的凄怆感伤。
住持大师道:“人生无处不相逢,人生无处不有缘,各有各的缘法,不要为遇见欣喜,也不要因错过遗憾,人人皆都会错过,人人都曾错过,人人都会遇到,人人都曾遇到,真正属于你的,永远不会错过。人之一生就在这遇到与错过之中,所以不必为错过遗憾,而要珍惜遇到,不要再让它错过。能得相遇,乃是缘法。”
住持大师非常和蔼,有问尽答,话语间透着一种淡定恬然,他顿了须臾,继续娓娓说道:“当时不期而遇,有缘相逢相聚,此乃因缘,天意使然自是有缘再见,而当此时若能相知相护,实乃福缘,难能可贵,当该抓住。佛渡有缘,任施主此刻迷惘,可能是你还没有找到彼岸的缘故吧。”
任青阳奇道:“彼岸?”住持大师道:“彼岸在心中,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有的人刻意寻求自己的彼岸,但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才是最大的痛苦,彼岸就越来越远,又何来花好月圆的景象呢。”
听住持大师讲道,用平常话说平常道理,娓娓道来,宛如山坳里清澈的夜空,清净的夜风,听得之后,有一种心上的尘灰被轻轻拂去的畅快和轻松。
任青阳不经意又想起了凌云冲,想起在密道里,凌云冲对她说的一番话:“世间苍苍茫茫,世人聚少离多,真正知心的人,又有几个。上天赐予我你这个妹子,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暖意,喃喃自语道:“世间苍苍茫茫,世人聚少离多,真正知心的人,又有几个。”既而心中迷惘豁然开朗,脸上浮起淡淡一笑,对住持大师道:“多谢大师点化。人的一生,如果有太多的愿望要达成的话,那么人生就太痛苦了,很可能六道轮回之后,还是到不了自己的彼岸,既然如此,就不如随缘吧。”
住持大师呵呵笑道:“善哉善哉,任施主果然是有慧根之人,大彻大悟只在转瞬之间。既然知道随缘,到达彼岸也就不远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任青阳道:“人生短短数十寒暑,没得到的和已失去的,固然珍贵,但这并不是最珍贵的,最珍贵的,是把握好现在手中已拥有的福缘。”
住持大师道:“善哉善哉。舍得舍得,能舍方能得。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珍惜二字,不是自私,不是占有,而是惜缘惜福,珍惜眼前的缘分,便能走得安稳。心随万境转,无喜亦无忧,人心才是人本身真正的依靠和皈依处。不妄求,则心安;不妄作,则身安。行仁则有爱,怀爱亦生仁。”
任青阳点头致谢,道:“多谢大师。”住持大师从宽大的僧袍袖口里取出几本蓝皮书,道:“老衲带来几本经书,反正任施主左右无事,不妨翻阅一下。”
任青阳双手接过,微一躬身,颔首道:“有劳大师。”住持大师合十还礼,说道:“阿弥陀佛,老衲不再打扰任施主静修参悟。”说罢缓缓离去。
这些天,任青阳在寺里后山独居一间木屋,闲来静坐之时,常翻阅细读住持大师所赠的那几本经书,潜心读罢,受益匪浅,继而思索良多,心境也逐渐平和了起来。
后山上环境清幽,人迹稀少,曲曲折折的山路远方,弥望的是参天树木,青冉冉的一片,四野寂然。任青阳沿着弯曲的石阶向上走,看着到处用红漆涂写的“佛”字墙壁,感觉到空气中也泛起了檀香的气味,心头再没有浓郁的愁结,即使还有深忧,却也能得畅快。
曲径通幽,徜徉信步,心旷神怡,寺院里的佛钟敲响了,满树黄叶飞舞,满地落红缤纷,任青阳的魂魄里宛如行云流动,心境美好,有一种身在世外,清新宁静的感悟。
这日,任青阳拜祭姐姐之后,走到就近的一座小山丘上举目远眺,望着远处苍翠的山峦,正自沉思,忽听得旁边山道上传来脚步声响,随即回转头一看,只见两个男人正向自己这里走来,越走越近,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者,年纪和魏忠贤差不多,其貌清癯,须长三寸,衣饰华贵,大富商模样的穿着打扮。
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衣着简陋、家仆装束的年轻男人,一身青灰色长衫,布料质地较粗,但无褪色,颜色新亮。这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如画,形容焕发,精神抖擞。
任青阳微觉奇怪,见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健,显是武功不低,却不知如何出现在这里?正诧异间,听得那年轻男子上前拱手说道:“请问这位姑娘,可是冯素玉小姐的妹妹?”
任青阳一怔,道:“不错,冯素玉是我姐姐。敢问你们二位是?”那年轻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何璧良,是兵部尚书高大人府上的侍卫。”说着看了看一旁的老者,道:“这位就是兵部尚书高寀高大人。”
任青阳一听眼前这风烛残年的老者竟然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就是十几年前在福州怙恶不悛的那个税监,一股仇恨的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
当年高寀在福州为官时,任青阳还很小,从没见过高寀不说,就连当时那场汹涌的人为火灾,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灾大祸,年幼的她也不知所以,她只知道一个叫高寀的税监是这场灾祸的制造者,她只记得高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就是使她失去家园的刽子手。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不知道这个叫高寀的长什么样,事过境迁,没想到那个仇人竟是自己姐姐的养父,今天,他竟然出现在自己姐姐墓地附近,竟然堂而皇之的走到自己跟前。
任青阳心头不由怒火万丈,恨不得当即杀了他为父报仇,正欲出手时转而想到,姑且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强压下心头长久以来的愤恨,恨恨的盯着高寀,一言不发。
听得高寀缓缓说道:“想必这位姑娘,就是我儿素玉的妹妹任青阳吧?”瞧瞧任青阳愤然的神色,又道:“当年肃宁县高家富户一案,便听村中人和素玉提及过你,那件案子我已查得很清楚,你并没有杀人,只重创了那财主罢了,你和你姐姐都以为你杀了人,你姐姐投河自尽,你被人带走不知所踪,在你和你姐姐失散以后,你姐姐为替你顶罪,硬说是自己杀人,经过我多番调查,几经推敲,终于还得你姐姐清白,不至于枉死无辜。这么些年,我们多少也有些父女情意。今儿这趟,我便是来看看我的女儿,我的素玉,这可怜的孩子。”
说着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续道:“哎,素玉这一生极不幸啊,被魏忠贤卖到高家,你们母亲只有远走他乡,听素玉说你籍贯江西,当年你们母亲带你回来就是为了找寻素玉,可惜你们母亲去世的早啊,留下你俩姐妹孤苦无依。而今素玉独自西去,任姑娘举目无亲,倘若任姑娘愿意到尚书府小住,高某人实在是欢迎之至啊,老夫府上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不知任姑娘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