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冲又到了镇上那个小酒馆,大约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林清风果然来了,缓步走了进来,店小二上前招呼,林清风叫他先出去,现在这里不招待客人,店小二应了。林清风走到凌云冲落座的桌边,伸手示意凌云冲身边的座位,道:“我可以坐下来吗?”
凌云冲倒给他一碗酒,道:“这个位子本来就是留给你的。”林清风边坐下边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找你?”凌云冲反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你。”
林清风微微一笑,道:“你这个人说话倒很有趣,不知道做人是不是也一样?”凌云冲道:“你试着跟我交个朋友不是就知道了吗?”林清风道:“我这个人喜欢交朋结友,不管三山五岳,黑山白水,只要对胃口,这个朋友便交定了。可是天底下有一种人我是从来不打交道的。”
凌云冲道:“呵,但愿我不是那种人。”林清风道:“我也很想你不是。可是到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还是不是。”
凌云冲道:“那你要在什么情况之下才可以确定呢?”林清风道:“有些事情,就跟拍巴掌一样,要双手拍才能拍得响,交朋友也要交心,这样才能交得成朋友。”
凌云冲点点头,浅笑道:“有道理。好,你有什么问题,我知无不言。”林清风道:“你好聪明。”凌云冲道:“看来你已经开始了解我的优点了。”林清风道:“那我问你,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凌云冲道:“我是从一个人的卷宗里面认出你来的。”林清风道:“什么人?”凌云冲道:“林振发。”林清风一听居然是自己父亲的名字,脸色陡变,道:“那请问,阁下是从哪儿来的?”
凌云冲道:“京城。”林清风追问:“什么地方?”凌云冲道:“日出之方。”见林清风脸色阴沉,一副就欲发作的样子。
凌云冲说明道:“我叫凌云冲,我跟任青阳是并肩经历过风险走过风浪生死与共的朋友,我专程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林清风微微一怔,道:“原来阁下就是凌云冲啊,我曾听青阳说起过你。方正安程姑娘他们你也认识吗?”凌云冲点头道:“当然认识,我跟正安他们都是朋友。我这次来是为了悦来赌坊的命运。”
林清风寻思:“原来他就是凌云冲,当日从五福客栈密道出来,曾经听青阳叫过这个名字,她要我等一等,说后面还有人,一个是福叔,另一个就是他。能让青阳挂念的朋友应该信得过,可是他怎么跑到东厂里去了?”想到此处,林清风冷哼一声,道:“青阳的朋友我就当朋友,但是这悦来赌坊的命运在我手里,用不着别人插手。”
凌云冲反问道:“可是你的命运呢?”林清风默然一凛,凌云冲道:“我也是个赌徒,所以这一把打算跟你一起压注。”林清风道:“那我们压什么东西?”
凌云冲道:“你跟我的一条命。”林清风道:“赌什么?”凌云冲道:“以命陪命,当然是赌一个人的命了。”林清风道:“谁。”凌云冲一字一顿的道:“许显纯。”
林清风阴沉的脸上转为平静,道:“你是怎么知道悦来赌坊跟许显纯的关系的?”凌云冲道:“你以为我来这里之前没有打听过你,杨达跟许显纯的事吗?”
林清风道:“我知道你胆子很大,但你绝不是那种横冲直撞的人。”凌云冲浅笑道:“咱们的了解程度又进了一步。”林清风也是呵呵一笑。
凌云冲道:“我知道你在赌坊里不一定就是给许显纯卖命的人,我好象我在东厂里,我也只是一个等着揪魏忠贤后退的人。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我来这里是找你跟我一起对付许显纯。咱们算是自家人。”
林清风道:“我一直在看着你,我看不出你在说话的时候有什么不安闪缩的神情,坦率的说,我一向很相信我的这双眼睛,就算天底下骗术最高明的人,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刚才说的话,没说谎。”
凌云冲道:“好,那咱们走。”说着站起身来,林清风道:“去哪儿?”凌云冲道:“我看这儿有个澡堂,我想洗个澡。”林清风一怔,笑道:“啊?在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洗澡啊?”
凌云冲笑道:“那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啊?”林清风大笑,道:“去,去啊,走吧。”两人同去。
在澡堂里,两人正在解衣,小二走进来,要帮他们收拣衣物,凌云冲道:“哎,小二哥,这儿没你的事了。”林清风对小二道:“走,出去吧。咱们自个儿来吧。”小二应声退下。
林清风大感诧异,轻声一笑,问道:“哈,没想到你豪迈不羁,行事不依法制,还有别扭的时候啊?啊?”凌云冲正色道:“我只是怕吓着他。”退去内衣,他背上那可怕的烧伤露了出来,让林清风惊讶万分,震动不已,一见之下忍不住伸手一摸,惊呼道:“哇!你这怎么回事?”
凌云冲淡然一笑,道:“连你这个见惯场面的人看了都说不出话来,你叫那个小伙子今儿个晚上怎么寝食能安呢。”说着穿好换的新内衣。林清风道:“那你这条命,到底是怎么拣回来的?”
凌云冲道:“你倒不如说是,这条命连老天爷都不要,丢回来给我的。”林清风道:“是不是那帮东厂番子干的?”凌云冲微一点头:“嗯。”林清风骂道:“畜生!”
凌云冲道:“他们根本连畜生都不如。”走到木塌边坐了下来,林清风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再回首心中的隐痛,其实往往是更为痛苦的,恍如心中的伤口被再次撕裂般的痛,而凌云冲也是第一次向别人吐露心中的隐痛。追述凄惨的过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此时此刻坦诚相对,凌云冲道:“那个晚上,雪下得很大,天气很冷,可是我感到很热,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的家烧得通红,连我的身子也烧着了。雪下在我身上的时候,也让雪给融化了。那种感觉很奇妙,我想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感受过这种冰火煎熬的奇妙感觉。”说着自嘲似的微微一笑。
林清风道:“那一夜,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吗?”凌云冲点了点头,道:“对。”心道:“如果不是我及时救了无双妹妹,她也难得活下来。她现在身份隐秘,还是不说出来为好,何况也没有必要让林清风知道,这和这趟我跟他的合作无关。”正思虑间,听得林清风道:“不管怎么样,活下来总是一件好事。”
凌云冲反问道:“你真这么想吗?”林清风一怔,凌云冲又道:“林清风,你不要跟我说自己也该跟死去的亲人一样倒在敌人刀下,乐得一了百了,纵然有天大的冤枉也不用给这口怨气熬着活下去,是不是?”林清风道:“我明白,可是到了最后,我们还不是活下来了吗?”
凌云冲道:“活下来不是靠嘴,不能光坐在那里说,得一起动手起来干。对付东厂不是用一张嘴就能把人赶尽杀绝的。他们是用刀子,难道我们要用嘴跟他们拼吗?”
林清风道:“你说的对,咱们就该跟东厂干到底。”凌云冲道:“有时候,屈辱地活着比悲壮地死去更需要勇气。既然我们要活着,就要活的痛快。敌人越痛苦,我就越快乐。所以我要用最大的力气,去让敌人痛苦、更痛苦。”
林清风道:“凌云冲,我相信你。”凌云冲道:“你不用相信我,你只要相信仇恨,只有仇恨才真的可以让人活下去,不管面对任何凶险,也让人活下去。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的那么多家人无辜枉死,我现在是替他们活着,我必须为他们做点事。”
林清风沉默不语,想到了自己父亲和未婚妻子的大仇。凌云冲见他思虑出神,问道:“在想什么?”林清风支吾道:“没,没什么。”凌云冲拍了他手臂一下,道:“洗澡吧。”说着站起,林清风道:“好。”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洗完澡已是上灯时分,林清风被几个熟客拉去喝酒聊天,凌云冲说自己连天赶路,这时候想要休息,便一个人回到赌坊。此时赌客已然散去,堂里颇清净。
凌云冲闲来无事,弹起了三弦琴,这次他的琴声高亢尖锐,曲调甚至有些诡异莫测。杨达算完帐走了进来,见凌云冲一副陶醉琴声的样子,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径直走向楼梯,准备上楼回房。
凌云冲自顾自的弹着琴,似有意似无意的道:“你的眼光真的很准,杀人最好的地方就在颈后七寸,一刀扎下去,血花溅出来,人也就跟着一命呜呼了。”
杨达停住了脚步,道:“我知道,我的手很稳,刀也很准。”凌云冲放下三弦,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碗悠闲的喝着,道:“可是你的心不够狠。一个武林高手并不一定很懂得杀人。杀人固然需要武功高强,但它更讲究技巧,把握天时,掌握地利,出手够狠,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杀人者,你绝对不是。”
杨达冷哼一声,道:“你可以试试。”凌云冲摇头道:“也许你以前是个出色的杀人者,现在却绝对不是。这趟许显纯可是找错了人。”凌云冲这话开门见山的说出自己知道许显纯不久前传信给杨达,要他擒杀自己的密信。
听得凌云冲这么说,杨达并不惊奇,对他为何来此地也心知肚明,于是挑明了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凌云冲道:“该知道的,我统统都知道。”杨达道:“那,你不该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