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元三年夏末,英王府。
抔霞馆中合欢落尽,唯有廊下几株玉簪开得正盛,如堆云砌雪一般,染得夜风中也有悠悠香气。
廊上那伴着玉簪花香捧卷吟诵的女子,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着一身月白短襦长裙,胸前系一根绀青丝绦,不施脂粉,不佩钗环。她的秀雅面庞有着少年女子特有的鲜妍与灵慧,月下看来,却又美得蕴藉之极。
那墙根草丛之处,隐有虫鸣阵阵,愈发衬得院中寂静。这时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那女子微一抬头,看清来人后,忙起身颔首行礼道:“夜深露重,殿下如何来了?”
这位少年女子名叫上官婉儿,年十三,是获罪的宰相上官仪的孙女,自小随母亲郑氏在掖庭宫作官婢,在她八岁那年,英王李显步入掖庭宫,特地寻访上官氏后人,将她带出掖庭,于府中教习照拂,就连郑氏也被指派了轻的活计,以养病弱之身。而这位身着豆青莲纹缂丝衣裳,身材颀长,神色温和的来人则正是皇七子英王李显。
“夜里无事,信步走走,孰知只有你们抔霞馆最清静,”李显理了理袍摆,于廊下的青石方凳上坐下,并摆手让婉儿也坐下。
婉儿合上书卷,笑道:“合欢姐姐与凌姐姐都好静,我也疏于音律,哪里吵得起来?不过殿下如何会无事可做?阮媵(注: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从六品)与柳媵两位娘子难道还绊不住殿下么?”李显听了这话,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道:“自从赵氏被废后,惊鸿惊惧成疾,现虽已渐渐好转,却也容貌憔悴,因此不愿见我。文鸾就更有意思了,她说惊鸿病着,她若霸占着我,倒教别人笑话她拈酸吃醋,小家子气,十日倒有六日轰我出来,我堂堂一个皇子,竟……"
婉儿听到这儿,唇边虽挂上了丝笑以附和李显这一段话,可心里却不禁齿冷。赵氏赵舜华,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们两人少年夫妻,情深眷浓,曾满足了婉儿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想象,可是如今,赵氏因获罪于天后,被废禁致死,她的名字便成了忌讳,即使是在这静谧无人的夜里,也只能一语带过。可是七皇子竟就这么淡漠地说了,像是说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而与此对应的是,他对两个妾侍亲昵温柔地嗔怪,婉儿听了只觉隐隐刺耳。
李显像是察觉了什么,收敛了笑意,肃容问道:“我有正事问你,”顿了顿,他道:“依你所知所感,我六哥的太子之位,坐得稳当么?”
李显对婉儿她们的栽培,似乎是另有用意,他常拿一些政史之事来问她们。不过相较于唐合欢、薄朱华她们的对答如流,婉儿在这方面似乎愚鲁了许多。其实她很矛盾,一方面她热烈地渴望投入其中,另一方面却又因家门旧事而有所恐惧。因此她不敢细思,只缄默不语或是随意应答,以缓解眼下的纠结。
婉儿笑道:“婉儿一介女流,况且往日这种问题,不是该问薄姐姐她们么?怎么今天……"李显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嘴角微抿地打断道:“别朝别代不说,仅论我父皇这一朝,父皇母后并称二圣也有十多年了,女子不得参政这句话你认为还足以作为一个借口么?再说,我既然问你,就是已到了非你回答不可的时候。所以,我是真的想听你的答案。”
婉儿一时语塞,却又抬眼见李显那深邃含笑的眼眸,这才沉下心来深思,关于太子的种种传闻也渐渐浮出脑海。太子李贤,为皇六子,在故太子李弘辞世后,按法理就由他这个嫡次子主位东宫,可自册立至今才有一年的光景,这位殿下的位子又会有什么不稳固的呢?
“按照常人所见,太子之位确实没有什么变数,一来因为法统,嫡次子在嫡长子过世后就是最尊贵的皇子,由他作储君,天下信服;二来,因为孝敬皇帝(李弘谥号)当年就一直缠绵病榻,太子监国时多由六皇子代理,早已积下声望与从政经验;三来我听说,陛下十分偏爱六皇子,似是对他与对别的皇子不同。不过,如今时局早已变易,现在是二圣共拥天下,甚至天后娘娘的权威更重,阖宫皆知天后娘娘不甚喜爱六皇子,对他格外淡漠,所以这东宫之位也难说,只看有无人肯……”婉儿话不说尽,点到为止,只看着李显,等着他的回复。
李显含笑的眼睛竟带了丝阴鸷,嘴唇也紧抿成一线,冷笑道:“正是呢,母后现下已暗中授意我进行夺储。你说,本王要不要卷入这个是非呢?”
婉儿其实多少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八皇子过于年幼,七皇子是嫡出的四位皇子里仅剩的可与太子相抗衡的人。况且七皇子备受天后的宠爱,自身又聪慧机谋,除了他,天后还会属意谁呢?
李显见婉儿沉默不语,却又不甚惊异,知道她已明了,道:“从前我是衷心盼着五哥能坐拥天下,因此疏放了自己,后来五哥越病越重,我又与六哥实在不亲近,这我才渐渐有了些想头。这几年,我一直以风花雪月做幌子,结识了不少谋士,且又有了你们这些扫眉才子,如今连母后都如此说,我是该博一博了。”
婉儿见常日醉心于琴棋书画的六皇子一脸的权谋心计,不由暗自心惊,语不对题地道:“风花雪月是做了殿下的幌子,教旁人懈怠起来,然而若天下人都觉得殿下不过是一个闲散的皇子,似乎也不能让人信服。”
“这也是母后的一步棋,我终究不能,成为天下归心的帝王。不然,她的一切就白筹谋了。当然我自己也会注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荒唐了。”顿了顿,他笑道:“婉儿也难为你,竟能想到这个份上。”
婉儿很少在政论上得到李显的赞扬,因此有些受宠若惊,但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丝悲凉,不论他平日对她们如何体贴照顾,她们也不过只是他夺储路上的一颗棋子,随时可用,随时可弃。婉儿因淡漠道:“其实都是至亲,又何必呢?”
李显以为她到底年纪尚幼,人情险恶还不甚知,故有这样的言语,他耐心说道:“在我们兄弟四个里,五哥因是嫡长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他有一颗极仁极善之心,我们这些弟弟也敬他爱他,若是他做太子,我绝无二话。而六哥,不知道为什么,母后从小就待他少言冷漠,因此父皇也就多疼他一些。他很要强,论文论武都要追上五哥,当我需要兄长带着我玩耍的时候,他却在整日发奋,对我如同路人,我们兄弟失和已久,也是注定无法调解的了。所以我为了我的将来,不得不博。至于八弟,我实在太羡慕他,文静好学的性子,不必承受储位的负担,只要接受父母兄长的关爱就够了。”说到这儿,李显的神色变得无比温柔,对于这个幼弟,他从小悉心照顾,而八皇子也极度的信赖他,敬重他,不可不谓兄友弟恭,和睦非常。
其实婉儿一直纳闷,七皇子性情风流不羁,却内含谋略,八皇子则是斯文儒雅,却又真诚坦率,两人如何能这样亲近友善,无话不谈呢?
“如今东宫出了一件大事,你可知道么?”七皇子突然语带玩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