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的懿旨很快传回,是要杨昭容自己定夺,千万不要扫了她今日的兴致就好。杨昭容不意武后竟一点恶人也不愿做,倒颇为意外,只得自己狠下心来道:“孙司簿尸位素餐,玩忽职守,即日起罢免官职,逐出后宫,永不录用。”
这是相当重的刑罚了,慧珏等见杨昭容是动了真怒,武后也发下话来,因此都住口不再劝。孙碧初听闻自己要被逐出宫廷,只觉这比杖责更令人恐惧,但她不敢多言,唯恐惹怒了杨昭容再招来杀身之祸,因而只磕头砰砰有声道:“谢娘娘不杀之恩。”
处理完了孙碧初,杨昭容好似倦极,对宴席再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慧珏为她宽心道:“区区小事,娘娘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为这么一个人不值得。”
杨昭容强撑起一个笑容道:“我的好孩子,你做太子妃才一年有余,许多事情只怕还不知道,一个人太过良善,就什么人都敢欺负到她头上了。本宫什么都不求,只盼啊,盼有一天能不受束缚,自自由由地待在我这仙居殿里就好了。”
杨昭容的话好似另有所指,慧珏却无法断明其中的意思,只能依旧陪笑着道:“这等渎职的女官只是少数,娘娘不要多想,经此一事,往后六局只会对娘娘更尽心的。”
杨昭容见慧珏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不知是喜是忧,片刻后释然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不要想这些让人心烦的事情了,不若现在开席吧。”她心中却道:今日的灾祸还远远没有开始呢。
“朕还没有到,爱妃就准备开席么?”殿外传来一个语气轻松却又音色低沉的男声。
婉儿愕然一惊,只觉浑身上下都僵直了起来,不得动弹,一双手也抖个不住。来人竟是陛下!是那个立意废后却最终却把一切罪责推给自己祖父的陛下!是那个就此把上官家拉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当朝陛下!
她回过神来便忙向殿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赤黄袍衫,身量修长的中年男子缓步进入。李贤的剑眉星目,在他的脸上可以找到影子;李显的风流柔情,于他的举手投足间亦能显现出来;甚至八皇子的斯文儒雅,在他身上也丝毫不差。岁月沧桑了他的眼梢鬓角,却更添其威严之气。婉儿不禁赞叹,所谓天子果真不同于凡人,三位皇子已为人中龙凤,可与天皇相比却仍是稚子之态,她不禁对这位陛下有些好奇了。
杨昭容显然是极高兴,忙忙地迎下阶来笑着嗔怪道:“妾身以为陛下不会来了,”端庄的中年面庞上竟是少女才有的娇俏。
天皇搀了杨昭容的手,与她一同步入殿中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朕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会来看你啊。”话语间的温柔关爱与李显几乎如出一辙。
众人忙向天皇行礼,天皇在路过慧珏时想看一眼自己这位有孕的儿媳妇,却在扫到慧珏鬓边的鎏金凤头银钗时一愣,好似受了晴天霹雳,笑容竟就这么僵在了唇边。
慧珏只觉天皇落在自己鬓边的目光从诧异变作了疑惑,最后转成了勃然大怒。天皇一把将慧珏鬓边的钗子拔下掷到地上,手指颤抖的指着那钗,双眼暴红地质问慧珏道:“这钗谁让你带的?是不是贤?他想干什么!”殿中在他的暴怒中变得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慧珏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呆了,天皇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温文尔雅的形象,她从没见过这么暴怒的天皇,不由得又惊又怕。万幸那只不过是一枚饰钗,慧珏并没有因此而鬓松发乱,失了礼仪。慧珏慌忙跪下,急急道:“儿媳不知父皇何意,也无意冒犯,这支钗是儿媳有孕时母后所赐,更与太子殿下无关。”
杨昭容因有武后的嘱咐,所以不敢多言。天皇在看到慧珏慌忙跪下解释的时候,心中也清明了一些,他看着从凤口中跌落的那枚红玉髓珠子,不由得眼眶酸热,险险地落下泪来。天皇缓了片刻后,突然又想起了慧珏的身孕,不由得语气平和道:“起来吧,天后是一片好心,太子妃该把这钗子好好收着,往后就别戴出来了。”
慧珏听得一头雾水,眼见着天皇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不知始末,心有余悸地拾起钗子颔首道:“儿媳知道了。”她自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只觉自己面上热辣辣的一片,好似被人当街打了十七八个耳光,可却有苦说不出。
婉儿与合欢面面相觑,好像突然懂了武后赐钗的深意,这支钗一定意义非比寻常,既能恰到好处地引起天皇的怒火,却又能使天后自己不被殃及。这是天后算计太子的一步棋,至于这支钗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故事,那大概是这深宫里的一个禁忌吧。
宴席从头到尾,天皇的眼中再没出现过笑影,杨昭容好似也知道些什么,却不肯明说出来再勾起天皇的伤心事。婉儿一众人这顿饭自然也吃得是十分拘束。按照常例,妃嫔过生日当日天皇是会留宿的,但天皇今日却早早地离席回了紫宸殿。天皇一走,宴席的氛围顿时放松了许多,可就在这时,雪殊身边的默梨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殿内,她也不向众人行礼,看见慧珏就慌忙跪在她的案前,语不成声道:“出事了,朴奉仪出事了!”
慧珏看到她本来就是一惊,如今更被她的慌张弄得也紧张了起来,问道:“你慢点说,怎么朴奉仪出事了反倒是你来告诉本宫?”
默梨喘口气,却依旧惊恐道:“我们昭训的猫把朴奉仪扑了,抓得脸上身上全是血,全是血!”
“那现在怎么样了,谁去照应的?”慧珏的声音有点发颤。
“昭训把三位掌医都请来了,连病中的凌才人都去了。”
慧珏一听出血就心里发怵,头皮发麻,加之寿宴亦没有散,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杨昭容虽也吃惊,但到底年长稳重,她向慧珏道:“这奉仪虽然位份不高,但大小也是一条人命,太子妃快回东宫去看看吧,本宫这里不要紧的。”
婉儿一天连着受了两场惊吓,本以为自己已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在听到此事时她还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被猫抓得面目全非那该有何等的惨痛啊,婉儿竟觉得自己都没有面目去见善妍了。
慧珏听了杨昭容的话,心里觉得安定了一点,便起身告辞道:“那慧珏就先回东宫处理事务了,不敬之处还望娘娘海涵。”
杨昭容慈和嘱咐她道:“路上慢些不要着急,千万别动了你的胎气,如今什么都没有你的胎金贵。”
慧珏既然回宫,自然慈龄她们也就没有留的道理,一行人便急急地往东宫赶回去。
众人刚进宜春宫的宫门,只见这里人人都神色凝重,进进出出得无一点声息。铜盆里稀薄的血水,空气中古怪的汤药味道,这一切都让慧珏想到了官良娣难产的那一日。殿内此时的血腥味浓得骇人,慧珏闻到便忍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雪殊和凌霜都迎了出来,雪殊站在凌霜后面不敢说话,只目光游离地看向别处。凌霜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如一张竹纸,她向慧珏行了礼道:“朴奉仪现下似乎不大好,娘娘又有身孕,实在不宜进去。”
慧珏对凌霜的话恍若未闻,只冷笑着看着雪殊,眼神锐利如刀锋,“昭训是不是已经杀人杀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