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在婉儿探寻的目光下只觉浑身不自在,她扯出一个笑容道:“你今日身子不舒服么?怎么晚膳都没怎么吃呢?”
婉儿摇了摇头,又让丹霞把那鎏金银盒拿了过来,道:“刚刚三司来送节礼,我让她们照单收下了。谁知明月如今当了掌严,特别制了新色的口脂送给我们两个用,我也替姐姐收下了。”
合欢接过打开一看,那桃红色的口脂鲜润得如桃花汁子一般,配上那馨香的气息,让人好似置身春日花海,合欢心神一酥,唇边漾起一个微笑,似是很满意道:“她倒是很有心。”
其时宫人端了晚膳上来,合欢便也收起不提,却听婉儿向众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唐才人说会儿话。”
合欢心中一紧,知道婉儿要来盘问她,自己先开口道:“我当你是自己的亲妹妹,所以和你说些知心话。”
婉儿倒被她吓了一跳,但见她言语诚恳,便道:“好,姐姐说,我听着。”
合欢斟酌着词句,“前些日子东宫事多,太子妃小产之后虽然身子恢复了不少,但到底因为温奉仪的事怨恨太子殿下。张良媛呢,虽然无罪,但她当日舍身为猫的刚烈却着实让人吃不消。温奉仪更不必说了,所以东宫之中只怕唯有沈承徽才能和殿下说上两句话。”合欢说的是实话,婉儿却有些听不明白,太子殿下与他的妻妾失和,这和合欢有什么关系?
却听合欢幽幽地叹口气道:“所以我瞧着,太子殿下实在是很落寞。”
婉儿突然就明白了合欢的意思,也惊讶于合欢言语的直率,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不敢置信道:“所以姐姐就因为可怜太子殿下的落寞,而要把自己搭进去么?”
合欢一惊,忙示意婉儿噤声,而后低声道:“不是我可怜殿下,而是殿下可怜我罢了。”
婉儿瞧她那低垂的眉眼,急急地劝道:“可是姐姐想过没有,一旦这件事被咱们殿下发现了,又或者是,将来太子殿下知道了咱们是从英王府里来的,那到时姐姐的处境岂不危险么?”
合欢越听目光越黯淡,末了声音疲倦道:“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能预见我未来的不幸,却不知道我此刻的快乐,更不知道我为了这些快乐愿意付出些什么。和我得到的这一切相比,将来的不幸根本不值一提。”
婉儿惊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她早想过会是这个情况,但她却没有想到合欢竟会爱太子爱得这么深。婉儿知道以合欢的脾气,她一定是劝不动的,便只能换一条路。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太子殿下呢,他是真心的么?”
合欢失神了一瞬,语气却没有刚才那么笃定了,她道:“他肯回头看我一眼已是万幸,我哪里敢多奢求什么。只是殿下是赤诚君子,他又何必骗我呢。”
李贤这个人婉儿接触不多,但从李显的口中也大概知道了李贤的为人。李贤若和李显相比,自然算是个赤诚君子,一向行事也算光明磊落,但李贤在前朝后宫中浸淫了二十余年,若说他一点心机和手段也没有,只怕却是看错了他。
这些话婉儿自然不能和合欢明说,因而她只问道:“以后天后娘娘和咱们殿下再传话过来,姐姐预备怎么办呢?”
“咱们殿下若做不成太子,依旧还可以做他的翩翩王孙,天后也依旧能母仪天下,可若太子失了储君之位,就会和当年的大皇子一样了。”
大皇子李忠,也就是天皇的第一位太子,他的生母刘氏出身低微,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正六品宝林,他是长子,当时的王皇后又无所出,因而被立为太子,可自天后正位中宫且又有嫡子后,他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太子之位被废也就罢了,只怕是要丢了性命啊,”合欢忧虑道。
婉儿在来东宫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大皇子之所以被斩草除根,无非是因为他不是天后的骨血,可李贤是天后亲生,就算失了太子之位,也应无性命之虞。可入宫后的种种却又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天后和她这个儿子的关系究竟冷淡到了何等地步。这样一看,若是英王取而代之,那么太子未必就能保全得了自己。
合欢见婉儿陷入沉思,接着道:“自然,天后娘娘与咱们殿下手底下人才济济,少了我一个也于大计无碍,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凭一己之力阻拦这一切,只是那个害他的人不是我,我就问心无愧了。”
婉儿怔怔地听着这一切,只觉得沉浸在爱恋中的合欢好似从头到尾都变了一个人,让人陌生,却又温柔而有生气。可很快,婉儿突然又认清了一个事实,没有了合欢,只剩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她还能帮到七皇子么?
合欢见婉儿愁眉苦脸起来,像哄孩子似的对她笑道:“其实婉儿你应该高兴才对,倘若咱们殿下登上储位,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自不必说,倘若太子殿下将来能够顺利即位,你跟着我也不必忧心的。只怕天后娘娘将来的富贵,都没有你这样的肯定。”
婉儿哪里笑得出来,只撇了撇嘴角以示附和。
时光一晃便到了仪凤二年,前两日上元节的热闹把人搅得疲惫不堪,加之日光和煦,又无所事事,婉儿不到日中竟犯起春困来。
合欢放下手中的绣绷,轻轻敲了敲婉儿的脑袋,笑道:“哪里就这么困了,我天天地往光天殿跑也没累成你这样呀。”
婉儿支起脑袋道:“我这是闲出的毛病,天后娘娘把我的训导停了,让我好好思过,可我本来就没什么过好思的。身子闲,心也闲,可不就要发困了么。”
合欢瞧她睡眼朦胧的样子,只觉得可爱极了,笑着安慰她道:“娘娘明面上总是要罚你的,况且既没禁足又没罚俸的,只轻飘飘的一句思过算什么呢。再说就算训导停了,你想去宜春宫或者承恩殿找人聊天打发辰光也不是不行啊。”
婉儿叹口气,“我还是不要满宫跑了,只求天后娘娘忘了有我这个人,再也不要提让我去跟前伺候的话就好。”语罢她忽然眼睛一亮,兴奋道:“正好今天旬末姐姐休息,天也长了起来,午后咱们俩出去走走吧,要不然到北苑逛逛去?”
合欢没好气道:“且不说我好不容易歇了这么一日,就说如今北苑里是没花没草的,雪也都化了,有什么好逛的?”合欢语气一转,打趣道:“再说人家尚媵都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了,你还有心思去逛北苑?”
原来上元节太平公主去英王府的时候,正巧碰到了肚腹隆起的尚紫云。这个消息自然也就瞒不住了,很快传回了宫中,连婉儿她们在东宫也都听说了。
婉儿明知道合欢是在开她的玩笑,却一本正经地道:“尚媵有了身孕,我为什么没心思?是姐姐自己走了桃花运,看什么都带桃花色而已。”
合欢拿婉儿没办法,拿起绣绷来假装没听见,婉儿本想再说笑两句,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记起还是七皇子说过,当你心里苦涩的时候,不妨吃些甜的东西,虽是自欺其人,却也不会那么苦了,只是如今再甜的东西,只怕也是味同嚼蜡。婉儿一下子兴味全无,连午后出去的心思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