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说高英作为驼城市群艺馆馆长，接待过多于牛毛的各路官员、学者、记者和文化人。位于世纪广场的陕北民间艺术博物馆更是旅行团的必到之处。高英先是安排张慧能参观陕北民间艺术博物馆，以便形成一个系列而又完整的印象，然后重点考察两个地方：一是位于横山山脉腹地的佛陀墕。这里不通公路不通电，车停在老君殿乡政府，然后由乡政府派人用摩托车走50里山路送达这个古老的村庄，也是高英插队三年的“故乡”。二是参观绥德四十里铺的石狮子。看完博物馆里的陈列，听完解说员背书般的解说，张慧能对高英说：“大姐，是不是可以这样说，陕北民间艺术的精华就是两把刀——一把是女人的剪刀，她们在荒凉、贫瘠和寂寞的苦难岁月里，创造了剪纸艺术；另一把刀是男人的凿刀，他们用锤子、錾子和凿刀神奇地延续了上古石器时代的时间概念，延续了人与自然、人与物的相处方式，让石头开花，雕刻出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石狮子。”听完张慧能的观点，高英颇感吃惊。她赞赏地说：“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过这么新鲜的观点！很有想法。可能跟你在国外留学有关。看来我们要聘你做顾问。”
一行人乘矿上的丰田越野车上路了。高英还顺便带上了正在西北大学英语系念书的女儿。女儿小敏对张慧能的名字十分感兴趣。张慧能说：“原来是开会的会，中学时我对禅宗感兴趣，就改成六组慧能大师的慧。”小敏说：“我也爱看禅宗的书，也读过《金刚经》、《心经》和《坛经》，就是读不太懂。我同学们也是这种感觉。”张慧能说：“其实禅宗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明心见性。什么是禅？按我的老师雷铎的说法和我的理解，禅应该是这么个东西：他的源头是古印度教，就是吠陀教加婆罗门教。创立佛教的释迦牟尼灭度900年后，一个叫菩提达摩的印度僧人将佛教中的印度禅宗在南北朝的梁武帝时带到中国。达摩禅到了中国又和道教结合，就生成中华禅宗。达摩禅繁殖五代后，衣钵传到岭南广东新兴县人士卢行者，就是后来的六组慧能手里，已经完全中国化了，只是贴上了原产地是古印度的标签。今天的印度，不但找不到禅，连信仰佛教的人也不超过2%。”
小敏有点佩服张慧能了，她说：“看来你还真有研究。那禅宗有很多公案，老师讲课时也经常引用，什么棒喝之类的是怎么回事呢？”看来这个小敏还真是勤学好问。张慧能说：“这就涉及到禅的内容了。其实禅是不能言说的。如果禅问你：你能告诉我荷花、或者山丹丹花的味道吗？你不能，因为你只有自己去闻它，去体验才行。别人的描述只能是无限接近。比如你可以说，荷花清香。但什么是清香呢，如果一个生下来鼻子就天生没嗅觉的人，他根本不懂得香是什么，所以你说了也白说。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禅也可以言说，这就是你问的棒喝之类。禅是人类的一种智慧训练方式方法，我把它叫做指月。比如某人不懂什么叫月亮，你用手指头在十五的夜晚指着月亮告诉他——这就是月亮。禅就是指向月亮的那个手指头，找到月亮后，手指头便没有用了。得鱼而忘筌，登岸而舍筏。月亮是智慧，指月的手指头便是禅，这几乎是禅的全部秘密。”
小敏恍然大悟，她说：“你真厉害，我们老师讲了一个学期都没讲明白的，你几分钟就讲清楚了。”高英插话道：“人家是英国名校伦敦大学毕业的，当然有两把刷子。”小敏接着问：“那棒喝呢，公案呢？”张慧能接着讲：“这在禅宗讲，只是二等峰头，到底还是不究竟。月亮可以指，可类似高尚、正确等思想性概念性的更抽象的东西你怎么指给我看？这就是禅的独特的参悟和修习的方法：公案。公案其实是历史上著名的高僧大德的教学案例，基本上是排除逻辑思维的方法。主要有三套方法：一是答非所问。譬如你问：什么是达摩祖师西来意？就是来中国的目的。老师回答：干屎橛，就是大便干。反正是牛头不对马嘴。这里肯定有深意，你要不停地去追问，去参透，然后就有感悟甚至顿悟；第二套是斗机锋或抖机锋。譬如老和尚背着一个美女过河，放在河对岸。小和尚问师父：和尚不近女色，师父怎么可以背女子过河呢？师父说：哈哈，我早已把她放下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放不下？这个‘放下’和‘背着’便是机锋。还有一个故事，唐代温州女尼玄机和雪峰大师斗机锋。雪峰大师问她织布日织几匹，玄机答：寸丝不挂，意思是我一点烦恼和杂念都不存在呀。雪峰不语，玄机以为斗赢了。回头继续走路。雪峰冷不防突然大声说：‘玄机，你的袈裟拖地沾到泥巴了。’玄机一惊，就回头看。雪峰说：‘你不是寸丝不挂吗？’玄机这才知道自己只是停留在口头禅阶段，羞愧不已，再也不敢轻狂，这就回大日山石窟的尼姑庵认真修习去了。第三套有点像我们今天的行为艺术，就是棒喝和打哑谜。禅宗有‘临济喝，德山棒’之说，意思是临济禅师爱用‘喝’，德山禅师爱用‘棒’来接引弟子。典型的例子是南泉斩猫。话说南泉大师某一天讲课，出了一道考题说，你们要答不上来，我就把这只猫杀了。学生们全哑了，答不上来。南泉和尚真把猫给斩了，这可是犯戒杀生啊。这时，赵州和尚进来听说此事，不说话，只是把鞋子脱下来顶在头上走路。南泉和尚说﹐你如果早来一步，猫就不用死了。总之，不可言说，不落言诠，是习禅入门接引，就是老师带学生入门的主要方法。至于打你一棒、喝你一声是让你摆脱逻辑思维的窠臼，让你醒悟。”小敏若有所悟：“啊，原来是这样。”
2
根据原本是横山人、著名画家郭庆丰在《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中记载，从地域上看，陕北民间文化的发祥地是以白于山、横山山脉为东西横轴、黄河和她的两大支流无定河和洛河为南北纵轴的大十字结构。《水经注》上所说的奢延水、平水、走马水、大蛇水和清水都发源于横山山脉。佛陀墕处在横山山脉腹地，这里极度缺水，但却又是淮宁河、秀延水和清涧河的发源地。三条河分别流向佛陀墕的东面、南面和北面的山下，佛陀墕便有了蜿蜒曲折、扑朔迷离的三条出入山路：沿着淮宁河可以到达子洲县的老君殿，也是张慧能这次的进山路；沿着秀延河可以到达子长县的杨家园；沿着清涧河的源流可以到清涧县的折家坪。
民间传说这一片大山的地下压着一片汪洋，有两点可以佐证﹕一是山的四周有很多泉眼，永不停息地往外冒清水就形成了几条河的源头；二是东北方向有一个叫黄土洼的地方，这里有一湫，每逢大雨将水注满一湫时，地上就会出现一个大洞，像血盆大口将再多的水一口吸入。而地面立刻又恢复原貌。先人们透过泉眼知道了山底下有一片汪洋，于是就在这里定居下来生生不息。在后来所有干旱的日子里，他们仍然满怀着对水的向往和祈祷。这种向往使得陕北人的内心也长成了那座山和山底下的那片汪洋，滋生了他们与生俱来的激情和悲伤。而那长久的祈祷变成了人们的信仰。他们养成了沉稳内敛但又饱含激情充满虔诚的性情，养成了凡事都得往心里去和心对话的习惯。就好像那颗心就是通往那片汪洋的密钥，拿到这种密钥的人就是有本事的人。说书艺人韩起祥，民歌大王李治文，花匠婆婆曹秀英，剪纸高人曹佃祥、胡凤莲、常振芳以及打腰鼓、踢场子、吹唢呐，木、石、柳、皮、铁、铜、银、毡、泥等能工巧匠皆出自横山腹地，就像水一样向四周流传。
到了村头，高英感叹道：“十多年了，一点也没变。”两棵齐腰粗的大槐树中间有一头石牛顶着前方远处西北方向的阴沟，这就是村门。这尊石牛雕得四肢粗壮、表情憨直、通体古朴浑圆，与周边的大山极为协调。高英介绍：传说西北方向的那道阴沟，有不干净的东西流过村子，村里常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发生。经高人指点，村里人在山阳处求得一块灵石，请了和尚选好日子，随意打造，百日之后就成了这尊石牛。和尚把十二种仙药和七种名香置于村口镇在石牛之下。从此每当邪气上山时石牛的双眼就发出红红的光将其化解。之后村里就一直平平安安，人丁兴旺。
老村长听说高英来了，激动得热泪盈眶，前来村口迎接。高英最惦记的还是她当年教过书的“学校”。村长在前面引路，说：“还是那孔窑。二十几个娃儿，一个老师，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张慧能来时一直有一个疑问，佛陀墕这个村子选址干吗选在山顶上？为什么不选在山底下有水的地方呢？这多不方便呀。他请教村长，村长说，人撵土地呀，地都在山上，播种营务方便。山底下有水可没有地呀。张慧能还有疑问，那干吗都把窑洞凿在半山崖上呢？为什么不开在平缓一点的地方呢？村长解释道，很早以前战乱不断，时常有土匪打家劫舍。这佛陀墕只要截断东西两头的路，谁也进不了村，所以是求个平安。张慧能又问，那佛陀墕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村长解答道，早先这附近的清宁寺有一个修行的老和尚圆寂后埋在这里，就埋在最高的土疙瘩上。据说几百年了，埋老和尚的土堆不增也不减。山都变了，那土堆却始终没变。村里人谁要是动了那土，就要生头痛病。张慧能“啊”了一声，他恍然大悟——“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就是学校，没有牌子，没有院墙，没有操场。只有一个生铁铃，一孔破窑洞。一个老师和从学前班到六年级都挤在这窑洞里的二十几个学生。学生们也放假了。但村里有生人到，他们就成群地挤在后面看热闹。张慧能扫视了一眼；他们的脸上都灰不邋遢的，衣衫褴褛。有好几个男孩穿的鞋露出大脚趾。村长介绍：“代课老师是从子长请来的高中生，一个月300块，村里各家分摊。乡里不准办这个学校，说是不符合办学条件。让这里的娃去七里以外的吴家墕小学上学。七里山路太危险，加上吃饭一天来回跑四趟也不实际，后来乡里勉强同意挂吴家墕小学佛陀墕分校的名号。”高英触景生情，眼睛湿润了。她对村长说：“我们带来些书、文具和球鞋，你先收着，到时发给老师和孩子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