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絮叨几句,又“哎呀”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多了一些不好意思,抱了拳,说道:“倒是小老儿说的兴起,怠慢了二位客人了……虎子,快出来,将二位客人带到里院的西厢房去!”
程鹏说道:“不妨事,我二人也是听一个乐呵!”
“不怪便好……不怪便好。”
才说了两句话,一个穿着粗布青衣,袖口上打了块补丁的少年便自里出来,道:“掌柜的俺来了……二位客人随我来吧!”
“恩。”
程鹏、叶纷飞随着少年穿堂而过,便见了个不大的院子,院子的中心处是一棵树,树下则是堆了一堆雪,土地上显得极为干净,整洁……
这一家客栈面东,故而穿堂进去,脸前的便是西厢,右侧是正房,左侧在南。少年带着二人穿过了院子,径自到了西厢左一的门前,取出钥匙开了门,请二人进去,很是恭敬道:“二位客官还有什么吩咐么?”
程鹏温颜道:“不必了……吩咐已经告诉了掌柜的,你去一问便知,去吧!”
虎子道:“客官慢慢休息。”
等的虎子走了,程鹏、叶纷飞才是进了房。
客房不大,地上铺着席子,还有一张桌,只是桌子上的漆却掉了不少,看着是有历史的物件了。程鹏将斗笠一摘,搁在矮桌上,席地盘坐下来,用袖子在席子上掸了下灰尘,殷勤道:“纷飞,坐!”
叶纷飞一眼笑意,道:“还真是个有眼色的……”
程鹏又道:“吃冰糖葫芦!”
“看着你吃的好吃,我也尝尝……”
叶纷飞摘了口罩,轻咬一口,唇齿微启,咬了豌豆大的一块,在口中慢慢的化了,而后又吃了一口,一口又一口,七八口才吃完一粒果子,很是喜欢,说道:“挺好吃的,盆儿你要不要吃一颗?”
程鹏道:“我刚都吃过了。”
叶纷飞递上来,道:“那便再吃一颗。”
“好啊。”
程鹏一口咬去一颗。
果子外一层糖衣硬而脆,像是一层薄薄的冰,牙齿一咬,似乎都能听见“咔嚓”的破碎声,而里面的果肉则是酸甜的,刺激的舌头根儿分泌出许多的口水,味道却要比刚刚自己吃的那根好了很多。
这是什么情况?心理原因……
叶纷飞开始消灭第三颗果子,然后是第四颗。
刚吃了一半,叶纷飞便将糖葫芦递给了程鹏,又将口罩戴上,程鹏心中一动,便猜到了原因,暗道:“应该是小二送热水来了!”
程鹏对叶纷飞眨眼,须臾便听叩门声,那虎子道:“二位客官,小的来送热水了!”
“好,等下!”
程鹏起身去开门,也不教虎子进来,接过了木盆、毛巾、水壶,说道:“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不用过来打搅,这些东西,等明早过来收走就是了……”
“小的明白。”
虎子连连哈腰退去。
程鹏关了门,将三样东西拿了进来,放在桌上,有些无语,说道:“咱们要水是喝的,他们却给了个盆子和毛巾,难道是感觉你我旅途劳累,需要洗洗睡?也好,这样一来,真的就没人打搅了!”
叶纷飞又摘了口罩,小心翼翼的舔食冰糖葫芦,舌嫩的像是贝壳中的斧。
程鹏不由的看的有些痴了。
叶纷飞停了动作,伸手在程鹏眼前晃晃,说道:“发的什么愣?”
程鹏道:“你吃冰糖葫芦的样子真好看,一下一下的……”
叶纷飞听的好笑,问道:“谁人吃东西,不是一下一下的?”
“不是……是那种……也不是……总之,就是很好看!”
程鹏比划了一阵,也说不出究竟好看在哪里,语拙词穷的模样惹得叶纷飞又是发笑,声音极为清脆。笑了几声,便是止住,叶纷飞说道:“以前看着还激灵,怎么一下嘴这么笨了?盆儿你怎么打算的?”
程鹏知道叶纷飞问的是什么,想了一下,说道:“顺藤摸瓜!”
叶纷飞道:“也是,这个办法最实用。”
程鹏道:“原来找个客栈,为的就是清净一些,无人打扰,也好让你吃冰糖葫芦的。我可知道,要是在有人的地方,纷飞定不会摘下口罩,让人去看;也是歪打正着,这客栈也好做咱们的掩护……”
叶纷飞听的一笑,道:“真的马后炮——还掩护?咱们需要的什么掩护?办完了事情,本娘娘挥手之间,便能带你出城,用得着?”
程鹏撇嘴道:“能不揭短么?好歹咱也做一回诸葛亮……”
叶纷飞问:“诸葛亮是谁?”
程鹏解释道:“诸葛亮啊,这就是一个BUG,开了外挂的存在,牛逼哄哄带闪电,摆过八阵图,擒过孟获,智慧如妖,一柄七星剑借东风,制造木牛流马……总之,这是一个罄竹难书的人物……”
三国他并不怎么喜欢看,所以让他详细介绍诸葛,也说不上来,就只能这么连蒙带骗的胡咧咧了几句。
叶纷飞听的眼眸一亮,赞道:“当真绝代人物!”
“恩,应该是没有后代……”
程鹏也不知诸葛亮有没有后人,反正自己脑补,将“绝代人物”理解成了“一个没有后代的人物”。
说话的功夫,又吃了几颗冰糖葫芦,竹签子上便只剩下了三颗。
程鹏道:“那个掌柜的也说了,这一次的事情,是官府牵头的,所以咱们应该先去一趟官衙,找到凶手——但凶手一定不止这一个,因为掌柜的还说,为了这一次祭祀,官府还和大家伙儿收钱来着……”
叶纷飞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程鹏又道:“只是怎么去官衙呢?”
“走去便是?”
竹签子上的果子只剩下了两颗。
叶纷飞吃的珍惜,却也要吃完了。
一根竹签子上的果子就那么几颗,吃一颗,便少一颗。
程鹏觉着叶纷飞的话充满了哲理——不是走着去,难道还要飞过去不成?
将最后的两颗冰糖葫芦一人吃了一颗后,叶纷飞便重新将口罩带好,又细致的给程鹏带好了斗笠,说道:“这便走吧!”
推门出了院,叶纷飞水袖如云,一挥而起。
她的脚下生白,云雾缭绕。
腾云驾雾。
“走——”
叶纷飞拉着程鹏的手,飘然而起,冉冉飞升,落过院墙。
程鹏只觉脚下一轻便又踏实,已经落地,便审视四周。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窄巷,宽不足二尺,长不足百丈,两侧是宅院房屋的后墙,屋顶上的瓦片耷拉出一溜房檐,将天空遮蔽成了一块狭长的长方形……程鹏抬眼看天,心下呐喊,啧啧道:“这里的天都亮了!”
狭长的天空,煌煌刺眼,却是怪哉。
叶纷飞也抬头看天,天空果然蓝的发亮,颇为晃眼,便一笑,说道:“这又有什么怪的?无非是墙体的砖色青灰,两相对比之下,天便显得更加亮了一些!”
“是这么个道理……”
蔚蓝的天空狭长落人眼。
程鹏深吸口气,徐徐一吐,指着巷子,说道:“纷飞你可知这巷子为何弄得这么窄,便是二人并行,也是不能?”
叶纷飞道:“不知。”
程鹏有意卖弄,解释道:“巷子窄了,二人不能并行,更为主要的是难以通车马。这样的设计,自是为了防备匪徒、蠢贼。”
叶纷飞恍然,道:“原来如此,匪徒进了这里,便不放别携带赃物,更不方便逃跑,只要两个壮汉,从巷子两头一堵,匪徒纵然三头六臂,也难以逃脱。而要是想从上面走,就更加不行了……”
程鹏又抬头一看屋檐,却没看出玄机来,所以问道:“这又是为何?”
叶纷飞手指指了指屋檐,道:“那些屋檐处的瓦片,都是活的,若是用手去抓,用以借力,瓦片便会落下。而且这些瓦片上面还穿着线,一旦脱落,便会拉动线,线的另一头是一个小铃铛……”
“靠,简直就是匪徒克星啊……”程鹏感慨了一句,心说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穷尽的,威武啊。
叶纷飞道:“然。”
程鹏对叶纷飞说道:“有神识就是好,瓦片的玄机我就没发现!”
叶纷飞说道:“你用心修行,会有的。”
“那要何年何月?”
俗话说“修真无岁月”,谁知道要有叶纷飞这样的手段,需要多少时候呢?
叶纷飞道:“这个却不好说……”
程鹏道:“算了。”
说罢,他便朝北走。
叶纷飞一笑,摇摇头,跟在程鹏的身后,眼中尽是慈爱之色。
走到了巷子尽头,程鹏左右看了看,若是朝东,便立刻上了南北的正街,若是向西,则依旧是巷子,正犹豫着呢,叶纷飞说道:“走西边,然后第二条巷子朝北,第一条巷子是死路,过了巷子之后,朝东,第三条巷子朝北……”
程鹏一听,便左转,嘴里说道:“厉害啊……纷飞,再然后呢?”
叶纷飞道:“而后便是东西向的大街了,你一定认得!”
程鹏不解,依言行路。
上了东西方向的大街,朝东走了一段,程鹏便明白叶纷飞为何那么说了……这个地方,便是他头次来锦州城,救了一个女孩儿,却被福公子纵马断腿的路口——断了一回腿,且时间不久,他怎么能忘?
程鹏道:“若是当时的我有现在的本事,哼……”
那绝对不是福公子纵马断了他的腿了,而是程鹏痛殴纨绔公子。
只是这世上,又哪里来的如果?
才上了十字路口,程鹏一扭头就看见了衙门。
衙门还在北面,距离十字路口大概有一百丈!
一百丈的距离,程鹏目力所及,却清清楚楚。
衙门朱门朝南大开,两边站着看门的小吏,穿着差役的蓝底黑边红腰带,拄着水火棍,正眯着眼打盹,门前一侧是一个木架,上面一个大鼓,台阶下是两个石狮子,高高大大,栩栩如生,好生的威猛。
程鹏道:“纷飞你看,那俩真人才,看门都能睡着了,这样的天气,也不怕冷!”
叶纷飞掩口嗤笑,笑罢将手在鼻前扇了扇,一双眼的长睫毛扑闪,水汪汪的,分外动人,指了路边一个摊子,说道:“也不劳的说旁人了,自个儿比这两个都能睡,你看看那些泥人儿,是不是很好看?”
程鹏一扭头,目光离开了衙门的大门,也看向了那个摆满了泥人的摊位。摊位就在十字路口的街对角,摆摊的是个老人,一身破烂的灰布棉袍,袖口、衣襟的地方都开了口,探出几缕棉花,正在风中摇摆。
再看这老人,头发稀疏的花白,脸上沟沟壑壑,皱纹深沉,双目浑浊,像是两颗凹陷下眼眶的核桃,双手在身前笼在袖子里,但裸露出来的一段手腕,却青筋暴起,肤色紫红,带着一些浊黄……
老人就坐在地上,背后靠着一段墙,太阳正暖洋洋的照在身上。
最后,程鹏才看向了摊子。
一块灰白色的粗布上,摆放着一百零八个泥人,这些泥人不过拳头大小,但个个都在摆弄着姿势,从右上角的第一个开始,一直到左下角最后一个结束,竟然是完完整整的打出了一套拳法!
“莫非我还有石破天的运气?”胡乱的一想,程鹏嘴里说道:“挺好看的泥人儿,纷飞,咱们过去看看。”
叶纷飞道:“好啊……”
过了街就是摊位前,二人蹲下身来,细看泥人。程鹏拿起一个,把玩了一下,问道:“这些泥人怎么卖?”
老人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懒散无力的说道:“这是一套泥人,一共一百零八个,是一组拳,唤名‘罗经拳’,蕴含了三十六般天罡,七十二般地煞,因为全了天数,所以拳名罗经,二位可有兴趣?”
程鹏道:“我问的是价钱!”
“不还价——一百两!”
老人自袖口伸出右手,手上青筋密密麻麻,凸出来,看的很是渗人,一根食指指天,语气很是肯定。
程鹏起身便走,只是留了一句话,“那你还是卖别人吧!”
他不是《功夫》里的小屁孩儿;这老头装什么老乞丐?
程鹏心说:“提了价,我照样认识你。”
程鹏一起身,叶纷飞便也跟着起身,连那些泥人看都不多看上一眼。二人只是片刻,便到了衙门的门前,径直进去——若是程鹏一人,自然是从没人的地方翻墙,但是叶纷飞在,那事情便容易了很多:
直接走正门,进去便是。
门口看着门的两个小吏忽的感觉头一沉,眼一花,一甩头,什么都没有发现。
叶纷飞的魅惑之能早已经出神入化。
进了门,走了一段,又是一道门,这样的门一共有三道,合着六扇,一路上一男一女,却连只苍蝇都没有碰上。程鹏进了三道门,顿足说道:“果然是六扇门啊,不多不少,谁能像咱们这样,光明正大的,大摇大摆的进这里?”
叶纷飞道:“快些走,咱们要找的是那个代府台!”
程鹏问:“他又在什么地方?”
叶纷飞道:“自这里去了后院,过一道花圃的卵石路,而后经由回廊,走上一段,便可以看见一道石桥,上石桥后可以到湖心小岛,小岛上是一个凉亭,代府台便在那里坐着,由两个俏丫鬟服侍,钓鱼呢……”
程鹏咋舌,道:“怎么能确信那一位是代府台?”
“衙门中也只有那一位!”
叶纷飞看了一眼程鹏,像是看个白痴,心说平日里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问出这种问题来了呢?
“那咱们去找他!”
找那代府台的路径,叶纷飞适才已经说过,二人凭路而行,进后院,见了已经光秃秃的花圃,走过卵石路上了回廊,便朝那湖心去,一路走来,程鹏张目四顾,嘀咕道:“真他妈奢侈……”
叶纷飞一笑,道:“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程鹏有感而发,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叶纷飞不语且行。
程鹏又道:“但乱世的人,却依然不如太平的狗……两番比较之下,还是太平一些的好,苦是苦了,好歹有个活命,若是乱世,苦的怕要苦死,连那一线生机也无了,真是可悲可叹,可怜可恨……”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石桥。
叶纷飞道:“将来这云州便是咱家的,你若有心,便能改之!”
程鹏听的心中一热,道:“对。”
一切终究会改变的。
何故感慨?
“理想”是神圣的,但需要热血灌注。
程鹏眯起了眼,将眼眸中的光夹成了锐利的锋芒,坚定的如磐石。
他踏出一步上了石桥。
几步又上了湖心岛。
湖心岛并不很大,只是容下了一座大石堆砌的假山,假山上还有一些灌木点缀,看着倒是有几分险峻的味道,却也未免太过于袖珍了一些。假山的一侧,是一条一尺来宽,自上而下的水幕,勉强的能说是“瀑布”,这使得程鹏不由想到了一个成语来: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程鹏循着台阶上了假山,落步无声。
叶纷飞跟在程鹏的身后上山,无声。
山上也无声。
代府台的身前石缝中插着一根鱼竿,线已经投放进了水中,人在太阳底下晒的有些瞌睡,不时的打盹儿,而两个俏丫鬟却因为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却咬了牙,不敢稍动,生怕惊了老爷的鱼。
程鹏在三人身后停下脚步,一眼看去,却没想到在这一间小小的凉亭之中,竟然能看见了人世间的百态。
有得意!有屈辱!有荣华富贵!有阿谀奉承!有忘记了自己的!有忘记了别人的!
这便是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