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铭用双手掩面，看不到他是怎样的表情，从他颤抖的身体可以看出来他很痛苦。
“那天她说Kelly来接她出去散散心，我也就答应了，后来还嘱咐Kelly要好好照顾她。Kelly对我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点点头之后就拉着她的手走了。”
“第二天她没有来上学，打电话问Kelly，才知道她不舒服在家休息，我想去看她，Kelly赶紧阻止我，告诉我说她一直陪在她身边，不会有事的。我当时有点疑虑，有Kelly在她身边，我也就没多想什么。”
“过了几天她就回学校来了，回来后她就一直发呆，像在想什么事情，我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也一言不发。我一拉她的手，她像是触电一样，把我的手甩开，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也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立马躲开了。”
“我很担心，又打了电话给Kelly，从她那儿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我想可能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吧，也没在穷追不舍地问什么。”
“过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吧，那段时间她一直精神恍惚，成绩也开始往下滑，她自己也很着急，但无论如何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任何时候都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神经高度紧张。”
“那一个周末我回家了，头一次没有跟她联系，却发现自己很想她。回学校之后，发现她脸色很苍白，有气无力，像生了重病，我很着急地问她是怎么了，她说前两天感冒发烧了。我还一直责怪她太不小心。”
“后来她就开始渐渐恢复了，也开始慢慢集中注意力学习，她母亲对她的要求很高，看到她渐渐恢复的状态，我的担心也就慢慢消逝了。不知是过了多久，大致是一个周末吧，我们约好了一起吃饭，哪知刚走出教室门没两步，就有一同学告诉她老师让去办公室，她无奈地摇摇头，把书包给我后，就朝办公室走去。我就走回自己的教室里坐着等她。”
“她的书包一直都很乱，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的包那样整齐，书本，镜子，画画的手稿，堆满整个空间。我闲着没事，就准备帮她收拾一下。里面很多废纸，我就一一拿出来看，没用的就准备扔掉，可就是这个时候，我的脑袋一下子就蒙了。”
哲铭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场上渐渐离去的人，时间不早了，又到了晚自习的时候。
齐豫擦着额头上的汗，很满足地跑过来。
“怎么样，我的技术是场上最棒的吧，我知道你已经看呆了，傻妞。”齐豫对被孤立的紫悦说。
“哼！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你这么厚的。”紫悦不屑得说。
“走吧，该上课了，肚子都空了，去买点吃的。”齐豫转身看见表情都有些凝重的两个人。
“你俩先去吧，我跟和颜说些事情，还没说完。”哲铭对齐豫使了个眼色，齐豫嗅到一股不和谐的味道，对哲铭点点头，便拉着紫悦走了。
“就你要打球，害得人家一直饿着肚子。”紫悦不满地说。
“好好好，我请你吃，想吃什么都行，不过要考虑一下时间。”齐豫推着紫悦往前走。
“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推。”
“你走这么慢，什么时候能挪回教室呀。”
他俩的声音越来越远，天色也渐渐暗下去。
“你看到什么了？”
“那些已经被揉搓得不像样的废纸里有一张医院的单子，被搓成一个小圆球，上面的两个字让我当时觉得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感，像是掉进一个黑暗的冰窟，全身战栗。”
“是什么？”
“人流。”
和颜的倒吸一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把那张单子仔细看了一遍，就是‘张心怡’，真真切切的三个字。”
“后来她回来了，表情不是很好，可能是被老师训了一顿。她看见桌上的一对废纸和我手上拿着的一张，也傻在那儿，缓了一会儿，她拿起我手上的纸，迅速地撕了。我说我都看见了，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让我听她的解释，可我哪听得进去，就像疯了一样跑了出去，她就在后面拼命地追，最终还是没有赶上我。”
“我一个人静了好久，她一直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后来觉得铃声太吵，索性就把电话给关了。以后的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她，她就跟在我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被抛弃一般，一看见我就哭。后来Kelly出面，找到了我。”
“Kelly让我去学校周边的一家咖啡店里坐坐，我说站着说就行了，她就把所有的事情通通告诉我了。”
“她也有些自责地说道，就是那个她说要带心怡去散心的晚上，她带张心怡去了常去的那家酒吧，Kelly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混迹惯了的人，简直就像是鱼儿在水里一样，自在欢快。那时候Kelly的男朋友就是那家酒吧的歌手，她太迷恋那个男孩子，眼睛就只盯着台上的歌手，全然忽略了身边的心怡。一起去的还有她的几个朋友，一开始就逗张心怡，Kelly警告说不准碰她一根汗毛，开始确实没什么事，后来因为心情不好的原因，心怡喝了很多酒。中途Kelly和那个歌手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张心怡不见了，而且与他们一起来的一个叫‘阿岩’的人也不见了。Kelly立即打那个人的电话，一直都无人接听，预感是出事了，Kelly就在酒吧里找，每个角落每个角落地找。后来在酒吧的一间包房里找到了那个混蛋，估计是酒还未醒，他还躺着，身边就是头发凌乱，衣衫被扯破的张心怡，蜷在一旁歇斯底里地痛哭，那哭声，真是太凄惨。”
“她帮张心怡穿好衣服，叫了几个人过去，把那个还在昏睡的人打得半死不活。事情已经发生，总不能闹出人命，据她说，把那个人收拾一顿之后，他就抱头求饶，后来便溜走了。她就把张心怡接到自己家去，可是她一直哭，Kelly也就跟着一起哭，她也恨自己，恨自己如此疏忽。”
“她一直瞒着家里人，也一直瞒着我，一个多月之后，她发现自己身体不太正常，而且老是想呕吐，她很害怕，告诉了Kelly，Kelly帮她检查之后发现她怀孕了。她当时就哭晕过去了，醒了之后人就跟傻了似的。”
和颜也跟傻了似的，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在Kelly的劝说下，她终于答应了去医院。Kelly去找那个混蛋要钱却也是无功而返，她想自己凑钱给她，但之前把钱全给了做歌手的男朋友，终究还是没凑够够。她们最终还是想到了我，张心怡说没脸见我，更不敢问我要钱，后来Kelly再三劝说，她还是答应来找我。她说她奶奶突然病重了继续用钱，说完了她就开始哭，我当时没多想就把钱给她了，她却一直都不让我去探望她奶奶。”
哲铭轻轻笑了笑，像是在自嘲。
“后来她就还是和往常一样来学校，但是她的眼神似乎一直躲我，然后就这样一直到我发现那张纸的时候。Kelly后来把所有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有像之前那样冲动。而就在那天，我很平静地跟张心怡说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她当时就一直在哭，Kelly是一直陪着她的，Kelly骂我，说我不是个男人，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心情与她争辩什么，一句话都未留下，便离开了。”
“那她的腿？”和颜似乎缓了过来。
“那之后我看见她就躲，她却一直纠缠，我想应该是Kelly教她的吧。开始是哭着求我原谅她，说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后来见我没有反应，就开始犯泼，说我不负责任，弄得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是因为家境的问题我才抛弃了她。”
“我也有些承受不住，那段时间就特别想逃离，逃开所有的流言蜚语，还好有齐豫陪在我身边。后来想想，终究还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她出事的事实。”
“那是周五吧，我一个人在人行道上走着，人还是有些恍惚，始终都没有从那残酷和肮脏的现实里逃离出来。她突然从后面拉住我，我被吓了一跳，她还是紧追不放地让我原谅她，她哭着说，你不与我在一起也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我不是这么肮脏的一个人。当时我的感觉有点厌恶又有点同情，我劝她放手她却拉得更紧，当时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期，我们俩就这样拉拉扯扯地，最后我有点怒了就使劲一甩手，她就退到马路上，正好那时候有一辆轿车驶过来，然后我就见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鲜血在她身下散开，像一朵血红色的玫瑰。”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哲铭停了一下，用手搓了搓脸，“肇事的人正好就是李云松，当时她旁边坐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正搂着他。一见撞到了人，吓得花容失色。”
“这就是她的腿像现在这样的原因，推来推去都还是与我有关。”
和颜面无表情地听着，有时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凑巧。哲铭不小心的推搡，恰好开过来的汽车，车主被年轻女子分了神，慌乱时，撞到张心怡，而车主，还偏就是哲铭的继父。
“我当时只顾着去看张心怡，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人是他，是他下车之后我们才认出对方，愣在那儿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那时考虑的，应该不是躺在地上的张心怡，而是他车里那个貌美的女子，并不是我的母亲。”
“我就记得我当时对着他大吼：‘人都快没命了，你还愣着干嘛！’他才反应过来，立即把张心怡弄到车上，我看见副驾驶位置上的女子的表情，兴许是被吓到，一直未回过神，而那张看上去精致的脸，真是让人极其讨厌。”
“当时抢救了好久我记不清了，但是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我一直在祈祷她要活过来，无论如何，千万不能出任何事情。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恨她，我恨的，不过是那一晚的噩梦。后来她母亲赶来，哭得死去活来，还哭昏了好几次，醒来也只是一直捶打我和李云松。我当时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任由她怎么打我罚我都行，只要她活过来。”
“后来医生出来了，他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母亲又晕过去了。好不容易把她弄醒，医生才说：‘命是保住了，但是股骨严重骨折，恐怕以后的生活都要在轮椅上度过。’我们当时都蒙了，她母亲就开始大喊大叫，后来来了好几个医生才把她控制住。”
“渐渐平静之后，她母亲开始与我们谈赔偿的问题，当她知道李云松是我的继父之后，短暂的吃惊之后便是大吵大闹，说我们故意串通好了撞张心怡，她的话真是伤人得很，她说，心怡之前就说你不要她了，你嫌弃她可以，但也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摆脱她，她跳舞跳得那么好，你怎么就那么狠心。我想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
“张心怡醒了之后，看见自己的状况更是不敢相信，她母亲还是忍痛把事实告诉她，那一刹那她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我的人生，你们谁赔得起！’喊得累了就带着泪痕睡去。她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好先办理了休学手续。Kelly来看她的时候，首先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没有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就算是挨十巴掌也是应该的。所以现在她身边只要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几乎都恨我，兴许，他们都以为是我故意害得他下半生在轮椅上度过，这样，就不会纠缠我。只是后来，我也不想再争辩这些事情了。”
“我开始每天去看她，她坚持每天不理我，把我送去的东西统统扔掉，说她再也不要见到我，就算她这样我也还是要去看她，这是我的责任。李云松赔了很大一笔钱给她，让她们以后有困难就去找他，后来我听说她出院了，去过几次她家，都被她母亲赶出来了，然后我也就没再去过。我只知道，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特别辛苦，但他们始终都不让我进门，我能做的，只是有时候拿些钱和生活必需品给居委阿姨，请她转交给她们一家。”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转来你们班。这就是事情的原委，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
然后哲铭便开始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我想静一静，你给我点时间。”隔了好久，和颜才说出这一句话，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
“好，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放弃。”
和颜微微转过头，浅浅笑了一下，那是失望还是伤心？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场有些昏暗，哲铭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他在想张心怡，也在想和颜，但是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