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马车在洛阳城的大路上摇晃着行走,当朝宰相的公子——梁羽,和当朝少府的公子——吉康,面对着坐在马车里。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默,梁羽保持着他长久以来的习惯,端坐在哪里闭目养神。吉康一只手扶着放在身边的鸟笼,另一只手里放在膝盖上,宽大的衣袖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给遮住,不过,隔着衣袖,依然可以看到他因为不安而胡乱摆动的手指。
吉康的父亲官拜‘少府’,‘少府’就像是楚王的管家,王宫里一应事物,吃穿用度,都要经过吉康的父亲——吉少府的双手。坊间传言,说是吉家一日不供养,整个大楚王宫都跟着挨饿。这当然是一句笑谈,不过却足以看出来吉家在大楚的地位。
在大楚,论权势,楚王一人在上,其下自然就是万人之上的梁丞相。可是论起财力,则是非吉少府莫属。
这也是吉康总是喜欢和梁羽混在一起的原因。整个大楚,除了梁羽,还有谁配得上和他吉少爷称兄道弟?
当下,南方的越王眼看着自己的大哥坐上了王位,心有不甘,起兵造反。一大群失去家园的百姓因为战争而变成了流民,都跑到洛阳来找当官的诉苦。这事在吉康看来,根本就不用理会。官爷,官爷,那就是‘爷’!要是见到老百姓们,有点什么屁大的事就跑过去施舍,那还叫什么‘爷’?别说是施舍了,要是惹得‘爷’不高兴了,乱棒打出去也是该的。
可是没想到,梁羽这家伙听说城外有流民,二话不说就决定施粥给他们。这让吉康很不能理解。
不过这也难怪。在吉康的印象里,梁羽这个家伙就是这样,聪明是挺聪明的。可是,也许是读书读的太多了吧,做事情总是古里古怪的。要么就瞻前顾后的不够洒脱,要么就是净做这些莫名奇妙的事情。
然而此时,和梁羽相对而坐在马车里的吉康,冷冷的看着眼前的梁羽,心里却有些不安。他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了。因为,梁羽刚才亲口对自己说的,他要除掉当朝的大将军——曹雄!
这句话对于一个以纨绔子弟自居,以吃喝玩乐为伴,以享尽繁华为终生目标的吉康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更何况这句话是出自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整天厮混在一起的梁羽的口中。
马车摇摇晃晃的行进,坐在车上的吉康用力甩了甩脑袋,他的头上,只用一根束带随意束起来的头发,凌乱的随着他的脑袋摆动。他伸出双手抓住梁羽的肩膀,冲着梁羽大喊:
“梁羽!你是不是疯了?快告诉我!你疯了!快!”
闭着眼睛坐在吉康对面的梁羽,被吉康摇晃的不得安宁。他睁开眼睛,平静的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吉康,扯动嘴角微微的笑了笑。
梁羽伸手将吉康抓着自己肩膀的双手拂开,微笑着对他说:
“阿吉,你我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从小到大,我们见到的政治争斗还少吗?你我都心知肚明,总有一天,在政治的战场上厮杀的会变成我们!我不过是要走已经注定好了的路罢了!难道,你真的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平淡的过完此生?”
吉康没想到梁羽会说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错,慌乱的道:
“可是……可是为什么?就这么吃喝玩乐不挺好的吗?什么狗屁政治!?你别跟我说这个!我老爹是楚王的大管家,我吉康这辈子有用不完的钱花!”
梁羽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孩子气的吉康,冷冷的说道:
“吉少府今天是少府,可是谁又能担保他明天还是少府?朝野上又有多少人紧盯着他少府的职位垂涎三尺?”
梁羽说的话就像是一柄剃刀,无情的将吉康心头长久以来,始终不敢直视的阴影刮去了。尽管吉少府身居高位带来的福利,让吉康享用不尽,可是身居高位带来的不止于此,假如他日吉少府官职不再,亦或是百年之后,他吉康该如何自处?
这些事,虽然表面上吉康满不在乎,可是像他这样的官宦之后,对于那个大员倒台,那个高官失势这种事,太常见了。身处高位的人,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无忧无虑?就算是当今楚王,贵为天子又如何?不是依旧有人叛乱?
尽管如此,一向好强的吉康还是不愿意承认梁羽所说的话。他愣了半晌,才又强装着大笑道:
“梁羽!你就是读书读的太多了!整天胡思乱想!我老爹和你老爹此时在朝中如日中天,哪里会那么轻易的就倒台了?”
梁羽的脸上依旧微笑着,他看着吉康,淡淡的说道:
“阿吉,你不懂。其实,我只是不想,一辈子躲在父亲的羽翼之下。”
他转头看向窗外繁华的京都大道,语气悠长:
“你看这大千世界,多么繁华。此生若是不能在这样的世界上有所施为,我会遗憾的。”
吉康顺着梁羽的眼神看过去,触目所及的无非就是和往常一样,熙熙攘攘的街道罢了,他不明白梁羽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这样许多的感慨。
忽然,吉康像是看到了什么,眼前一亮。他笑眯眯的指着远远驶来的一辆马车,对梁羽说道:
“梁羽,我让你那堆废话给弄的有点晕,你快帮我看看,那辆马车里坐着的可是平阳公主吗?”
梁羽自然也看到了那辆马车,疑惑的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确实是平阳公主。只是……平阳公主不在王宫里待着,怎么跑到洛阳城的大街上了?
平阳公主的马车走的很快,似乎很急切,转眼就超过了梁羽和吉康的马车,直奔着王宫去了。
吉康在车厢里,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辆马车从自己身边过去,他有心去和平阳公主见个礼,倒不是出于敬重,只是想和平阳公主那样的美人儿说说话。不料想: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平阳公主坐在马车上双手掩面,好像正在哭泣,看都没有看吉康一眼,就乘着马车过去了。
吉康一点也没有因为被平阳公主无视而失望,反而因为看到了平阳公主在哭泣,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见平阳公主的马车走远,吉康才恋恋不舍的转过身,强抑着兴奋的感叹:
“好一副:
萋萋芳草忆王孙,
雨打梨花深闭门。”
他向梁羽探过头去,嬉笑着悄声问道:
“你可知道是什么事,竟然让咱们大楚的平阳公主,在这大街上痛哭失声?”
梁羽可没有吉康这样的‘雅兴’,居然还吟起诗来了。他不无遗憾的摇了摇头,暗自想道:若是吉康把这点心思用到正道上,也许会是个可造之材,只可惜,吉康只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感兴趣。
梁羽无奈的看了一眼吉康,说道:
“听说曹京为了去南方前线,在天子面前立下赌约,与中郎将一决胜负,费尽了心机。没想到他居然把禄勋打败了,并获得天子允准,让他去南方参加平乱。这时候公主从城外匆匆回来,想必是去城外与曹京送行了。”
吉康听完哈哈大笑了起来,急忙说道:
“这事我知道!听说曹京为了打败禄勋,急的裤子都掉了!哈哈哈哈……”
梁羽也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
“曹京此人,虽然鲁莽了些,不过这份坚忍却值得称道。”
吉康继续笑道:
“梁羽,你未免也太抬举那个小子了!什么坚忍?我看他是忒的不知道什么叫害臊才是!”
马车摇摇晃晃的转过弯,走到出洛阳城繁华的集市,来到一片安静的区域,这里尽是高门大院,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大多住在这里。
梁羽吩咐车夫两句,让他在少府门前停下。才又转身对吉康道:
“阿吉,你太喜欢意气用事了,以后还是稳重点的好!”
吉康面色不悦,敛起笑声,冷冷的说道:
“我哪里意气用事了?那个曹京本来就是个蠢货!放着洛阳城安宁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前线凑什么热闹?想出风头想疯了吧!”
梁羽见状,知道自己多说无益,索性不再理他。
曹京是蠢货吗?
梁羽想起了当年在洛阳城郊的猎场里,自己和许多公子王孙一起骑着马狩猎的时候,远远的看到那个光着脊梁,一次次的挥舞着长矛的少年,那个时候的公子王孙也曾指着曹京说他是个蠢货。可是,在梁羽看来却远不是这样的。
如果说,这些公子王孙就像是一群在母鸡的羽翼下,安稳度日的雏鸡的话,那么在哪里挥舞长枪,滴汗如雨的曹京,在那个时候的梁羽眼里看去,就是一头即将长大的幼狼。
这种感觉很怪异,尤其是对于身为丞相公子的梁羽来说。就好像是自己正领着一群孩子玩耍,跑到了一个小土坡上,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名山大川而驻足,自顾自的欣赏周围的风景。没想到,就在自己洋洋得意的时候,不远的前方,一个人持着长枪,站在一座比自己所站的土坡高出许多的高山上,正面带轻蔑的看着自己,那人似乎是在嘲笑。
这种井底之蛙的感觉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伴随着梁羽。
梁羽知道,曹京不蠢,和那些昏昏噩噩度日的公子王孙们都不同,曹京始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马车缓缓的在一个高大的门庭下面停了下来,吉康提着鸟笼,面色不悦的跳下马车。他头也不回的对车上的梁羽说道:
“梁羽,我知道你和曹京都是同一种人。可是我就是不懂你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反而去为了那些古怪的东西拼死拼活?我也不想懂。”
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纨绔子弟的嬉笑样子,笑着对梁羽说道:
“反正本少爷已经决定,此生就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了!我要吃遍天下的美味!游遍天下的美景!玩遍天下的女人!
梁羽,在这洛阳城里,我一直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配得上做我的兄弟。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你要凭自己的努力身居高位来证明自己,我无话可说。你要是觉得我碍事,那么从今以后,咱们再不往来。如何?”
梁羽被吉康这一番豪言壮语惊得愣住了,许久才缓过神,哈哈大笑道:
“阿吉,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把你当兄弟了?”
吉康听完,也哈哈大笑。他把鸟笼放到一边,跳起来用手在梁羽的肩膀上捶了一下。落地后伸手缕了缕凌乱的头发,笑骂道:
“这才像话!既然你要在朝里闯荡,他日说不得我就要有求于你,到那个时候,你小子可别忘了今天的话!”
梁羽无奈,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吉康从车厢一侧向马车后面看了过去,忽然脸上带着邪笑道:
“我知道平阳公主为什么哭了。梁羽你看看,那个马车上坐着的,不正是你朝思暮想的女子吗?”
梁羽闻言,疑惑的转过头向车后看去,只见宽阔的大路上,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车厢里,一个绿衣少女端坐着。
绿衣少女俏丽的脸颊上,不知为何,飘起了两朵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