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还是被发现了啊。"他的先生挑了下眉,眼波一闪。沉吟了下,他看着学生,静静一笑:"世子数得没错,这串佛珠就是十七颗。"
"怎么会呢?这样的东西应该是不吉利的吧?怎敢送给父王?"他吃了一惊。
那人摇了摇头:"微臣也不知道啊,你父王信里说是别的王爷转送的。"
"那父王他有没发现呢?"
"王爷?"那人笑得笃定,"他要是发现了,还敢拿来献宝?"
也是。孩子刚想通了什么,就又有新的疑惑生气,反复端详那怪异的佛珠:乌黑沉厚的颜色,若不对着阳光,谁又能看出那里面其实隐藏着殷红呢?忽然,就有丝不舒服的感觉。不觉抬眼,看见那人也正看他,静水流深的眸子里含着永恒的笑意。
他走到孩子跟前,弯腰,双瞳与孩子的双眼平齐,微笑:"世子,愿不愿意和微臣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碎金洒一地,忽然生怕什么下一刻便要溶进了那光里。
孩子连忙点头,觉得自己溶进了那笑里。
那人满意的舒眉,重回桌边坐下,捡起那根断绳,又将珠子一粒粒的串回去。孩子数着,一共串了十四粒,不禁又疑:"先生,这是......?"
"这是十四'无畏'。"洁白的手指重新结好下面的佛头穗,手的主人抬起眼帘,"使众生返照自性,获得解脱,是为无畏;使众生旋转知见,苟遇火难,火不能烧,是为无畏;使众生旋转观听,虽遇大水所漂,水不能溺......使众生不受虚妄声尘系缚......使一切昏钝无善心之人,远离痴暗......使众生持观音名号者所得福德与恒河沙数无异。"
孩子一时记不清是哪十四"无畏",只记得说话的人白衣散发,面容清寂,那极难得的不见笑容的模样,让他恍惚间想到另一种制作佛珠的至宝--琉璃--那近之即为同化的清光,那透明里深藏的瑰丽。
说完了,那人站起身来,将窗户推得更大,一扬手,剩下的三颗佛珠便落入了藕花深处,水光离合,点点漪散。
"先生?!"他扑到窗前,只看见已然无波的水面。
"世子,没关系的。"却听身后轻笑,淡淡一句,"佛知我心。"
不知为什么,眼眶就有一点不舒服,他揉了两揉才敢转过身来,再眨两眨眼才敢出言:"先生,你故意的,是不是?"
"嗯?"
他哼了一声:"你本来就打算扯断了重编,又怕给我看见,告诉了父王,所以就故意把我拉下水,对不对啊,先生--"有意拉长了语调,看向那笑得仿佛很迷糊的人。
指抚眉心,"这个,世子......"浅浅的笑,胜过外头春和景明。
"嘻嘻。"孩子见状,眉梢一挑,忽的伸手抽走了桌上几张纸去。
"哎,世子?!"
"是父王写来的吧?"小手得意的晃来晃去。
"世子......"那人仰天长叹。
"放心吧,先生,学生不敢随意偷看。"小脸凑到老师面前,坏笑的表情慢慢放大,"只要先生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个......"瞥见学生所指,俊颜上开始云蒸霞蔚,"这个不就是两个'十'字嘛。"
"真的?先生,那为什么你和父王每封信都'十'字来'十'字去的?"
"这个......世子啊......这......"猛然一抬眸,"世子,你还说你没偷看过?!"
"呵呵......"孩子嬉笑着向门外逃去,留下那追赶不及的人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轻叹。
一直跑到芙蓉池的那一头,孩子才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他看见池对面那人已将佛珠套到了腕上,见他回眸,便扬起手来,一笑淡淡。
一池清芬,就在那一笑里忽然蒸发氤氲。
有些东西,就从那一刻起,印在了孩子心间。
永远,永远。
轩龙国史载:隆熙三十一年,北方九城城主入东都参佛,帝命兰王并诸王迎之,各城主深感天朝恩德,竞相纳贡。
三 他生记
船行江南。
"今儿是谷雨了吗?"
懒懒张开凤眸,榻上白衣的男子懒懒的问。
桌边端坐的人却不回头:"嗯。"
白衣男子略一挑眉,眸子一转,已作了清淡一笑:"王爷,过来扶我一把。"
对方居然仍不回头:"你还没缓过来啊?"
不然肯让你来吃豆腐?白衣男子瞪他背影一眼,脸上却还是笑笑的:"清执?"
却不料--"爬不起来,你就再躺会儿。"
好你个!白衣男子眸中寒光一闪,几乎就要发作,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呢,这老实头竟这般憋着不肯转身?不对不对!想着,乌云密布的脸上突然又换回了万里晴空,掀被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身边,看见那人手里拿着的几张泛黄的信笺,凤眸一转--
"轰"的一下,看信的人只觉眼前一花,慌忙伸手接住,抱了满怀春暖花开,怀中那眉那眼都噙了仿佛无限春意,这才知天地间正消逝的春景原都转入了这方寸间来,俯身,张口,却被人无情一掌拂开,手掌主人悠悠然看他:"干什么坏事呢,我的王爷?"
他舌头还半伸半含,含混回敬:"你才在干什么坏事呢。"
白衣人依然赖在他怀里,勾唇一笑:"我?你自己不肯相扶,我腿软脚软的,这船上又不稳,不摔倒才怪!"
你这叫摔?你这叫......想着,蓦的就红了脸,却不料这一愣神,手里的东西便被人抽了去,白衣人扫眼手中信纸:"'隆熙三十一年'?这是什么?"
"这......"他慌忙去抢,"是俩孩子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
五指一收,哪容他抢夺,白衣人收手,起身,细看信上内容:"兰卿:日日宴饮,好生沉闷,幸而平王赠我一物,还有几分新奇......"念着念着,忽然眉心一动,"是当年......?"
对面只得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当年大将军王与你舅父的旧信。"
白衣人捏信的手松了一点,随即便改作了两手,将那信笺缓缓展平,发黄信纸上,永不褪色的浓墨重彩,勾勒了那三生相思娓娓道来:"兰卿:日日宴饮,好生沉闷,幸而今日平王赠我一物,还有几分新奇。他言此手串乃是塔靖城主进献,光泽沉厚,浑然天成,你知我向不信神佛,竟也为之神夺,窃想其若戴于卿之皓腕,更当如何神迷目眩?我尝听闻此物乃万年老林之内,虎魄入地千年幻化而成,今见此珠,不由突发奇想,胸中忽生一念:兰卿,待得空闲,卿可愿与我同往白山黑水之间,将此造化精魂一一寻访?你我二人,就此一生林间,一生花间,一生山水间......"
读到此处,不由抬眸,正见对面那人那眼,无端便多了许多缠绵,许多凄婉,许多欲说还休的往世前言......本来宽敞的船舱里,忽然就觉得窄了小了--是啊,哪里能容得下呢?这几生几世的不舍爱恋,只怕已被这时光发酵得更醇更甘,天地盈满--不是吗?不然那微醺的馨香,怎能穿过悠长的岁月,仿佛,就在鼻间--舅父啊......白衣人忽然轻笑起来,问对面:"那我舅父是怎回的信?"
"我找找。"他在案上的一叠旧信中寻觅,终于找到那只字片言,"只有几个字呢。"一行墨迹,点点滴滴辗转进心间,数十年前的岁月重叠拓印进眼前,他抬起眸来,一一诉与对方:"盼君早归早进山。"
"盼君早归早进山。"白衣人低声重复着三十年前舅父的回答,凤眸里不由星光淡闪。掩饰的转过身去,推开窗户,窗外,江南的烟雨,如黛的青山蜿蜒在两岸,山间林下,依依墟里轻烟。
--山水间。
究竟是多少人的愿?
沉思时,不防被人从身后抱住,下巴在他白衣上磨蹭,淡淡的,那人独有的温存清浅。"怀桢?"听到他在背后沉沉的问。
"嗯?"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山'呢?"
半晌沉默。
终见白衣轻盈,飘然回转,碧水波澜映那凤眸璀璨:"我的傻王爷啊,咱们不已在了山水间吗?"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原来早已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映着白衣的眸子里终也流出了笑来,又一次倾身,却不料又一次被推开。那人笑笑看他:"慢着慢着,别以为方才那事就算过去了--死活叫你都不来扶我,原来是在偷看先人信函!清执啊清执,想不到你这正人君子也有这般遮遮掩掩的一天!"
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我当然不是故意的--还不是那两个小的惹的祸!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俩小子还有太子,天天在王府里翻箱倒柜,这不,又不知何时新翻出了这些拿来献宝。"
"上梁不正下梁歪!"
"怀桢你说话可要客气点,你知不知道这一句话里,骂了不止我,更有皇上,还有你爹!"
"呵呵,我才管不着呢,你莫忘了,我现在可不姓柳,再不是那劳什子的国舅爷。"白衣人挑眉而笑,"哎哎,你可别恼,若你非还认我作柳怀桢,那就先叫我声舅舅来。"
"你你!"
"难道我皇帝姐夫不是你干爹,我的小兰王爷!"明眸流转,倒映那人又窘又恼神色,那微红的脸庞,还是那般清那般傻那般惹人怜,温柔便登时从眸里泻了去,伸手抚那烫起来的面颊,正话却还是笑着说:"我现在就只是你的杨先生,你难道忘了?"
怎会忘呢?一句勾起多数往事前尘,多少酒间花下,也多少生死挣扎......然而,遥望水天一色,聆听这天地淋漓欢喜雨花,他们,终究是多么的幸运啊。想着,唇已被撬开探入,熟悉的唇齿纠缠,不禁更深回应,顿作一场激情纠缠......
天上雨丝空朦,清风含笑相看。
正自缠绵的两人却不知--
窗下两个小脑袋悄悄缩了下来,其中一个敲了另一个一下:"就是你出的好点子--又看到不该看的了吧!"
另一个则反敲回去:"你凭什么教训我?!我是柳家当家,是你爹的舅舅,你该叫我声舅爷爷呢!"
"你柳家当家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侯爷嘛,我可是堂堂兰王世子哦!"这一个也不甘示弱。
于是,互瞪。
瞪了好一会,不知是哪一个先支撑不住了,还是都想到了这一个拿辈分一个拿身份其实都压不过对方,于是,两颗小脑袋就不约而同的又凑回了一块。
"哎,你说把信交给你父王,他一定能知道信上那些'十'字的秘密的,现在怎样?"一个朝上翻个白眼,"你敢去问他?"
兰王世子却眼睛一转,又给了对方脑袋一记:"说你笨嘛,你还不承认--我父王现在不就是在解答吗?"
"什么?"捂着头,狐疑的想往上看,却还是不好意思的垂下眼来,"你说这......就是?"
"哈哈,你这样还不明白?'十'字就是......"做了个手势再加上个眼神。
两个孩子同时窃笑出声来。
却听上面一声:"谁在外面?"
"啊!父王!"孩子们嬉笑着沿着船舷狂奔而去。
剩下两个大人立在窗前叹气,一个道:"怀桢,你看这......"
"继续吧。"另一个回答。
相视而笑。
目光不由都移到了二人手中的信笺,信尾一个个"十"字,鲜如昨天......
轩龙国史载:岚嘉元年,帝以义子清执袭兰王爵。兰王虽幼,却风流内蕴,礼贤下士,素有仁名,及长,更与中书柳怀桢共靖边陲之乱,一时文韬武略朝野钦敬,后随帝数次南巡,屡建奇功,天下震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