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下起大雨,周蒲齐坐在办公室里已经抬腕看了好几次表,时间走得很慢。雨打在玻璃上起初还是轻柔的,随后便慢慢地加重,最后越来越急愈成滂沱之势。
“秋天也下这种雨。”不知道谁经过她办公室门前的时候,轻轻嘀咕了一句,她看了眼窗外那层白蒙蒙的雾气,便愈发烦躁了。
“靠!”她往椅背上一仰,手里的笔啪嗒一摔,也不知道被弹到桌子的哪个角落里去了。
这时候不知道谁敲了敲她的门,她门没关,一抬头就看见人事经理张延端了杯茶半倚着她的门。
“谁惹到你啦,齐妹妹?都快下班了,还这么大火气。”声音是温柔如水的。
周蒲齐挑挑眉,微微笑了笑,这才不耐地说:“周末生病到现在还没好,本来说好今晚带周末再去医院看看,谁晓得老爷子刚刚给我打了电话说已经把周末从幼儿园接回家了,让我一定得回家去吃饭。”
张延啧啧:“这不是很好吗,老爷子一个礼拜就看你一回,怕是惦记得紧。”
周蒲齐冷笑了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就我家老爷子老太太那样的还真难找,今天这样扒着我回去,指不定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相亲宴呢。”
“哎哎,”张延走进来,将门带上,在周蒲齐对面坐下说,“你也不怕被人听见笑话,我说你就是这一点不好,明明心里很希望两老人好的,可是就是不愿意亲近,何必呢?他们要你相亲也是为了你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也不用跟他们过不去。要我说,你对周末也太放心了,把她一个人往那儿一扔就是一个礼拜,也不好好照顾照顾,回头长大了小心她恨你。”张延语带威胁,笑容里一丝诡谲。
周蒲齐平静地笑笑:“我就是不要她太粘我,太依赖一个人只会让她失去生存能力,周末三周岁的时候就会自己穿衣服,自己刷牙洗脸,吃饭从来不要人喂的,哪怕慢点吃,也从来都是自己抓把小勺子慢慢挖。”
“你爸妈也不管?”张延纳闷。
周蒲齐将束着的长发扯下来,甩到一边,慢悠悠地道:“都说了今晚估计又是鸿门宴,他们哪是为了我,他们为的是自己的面子。他们哪会管周末,周末生病那天恨不得赶紧将烫手山芋扔掉,就差没直接给我丢门外了。”
“蒲齐,你太夸张了,谁家父母不疼孩子,他们今天不也去接了一回外孙女吗?别总将老人家往坏处想。”
周蒲齐微微笑了笑没说话,看着张延踩着猫步走出去,生生接受了她一记临别的媚眼。
雨还在下。
周蒲齐心想,旁观者哪里会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自猪小黑向她要了号码以后也没有再联络,这倒叫她稍稍安心了一些。如果真的叫她碰上当初的那拨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同他们叙旧。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倒叫她吓了一跳,接起来原来是4S店的回访,这个时间点也真是颇为尴尬,周蒲齐一面想着一面应答。挂了电话她便想起自己很久没洗车,于是便决定提早下班过去4S店。
可是一看窗外的雨,整个人又蔫了,算了还是改天再去。时间一点点地过,啪嗒啪嗒的雨顺着窗玻璃往下滑,汇成一道一道晶莹剔透的伤疤。
到了父母家,一开门就看见了沈渡川。
“蒲齐。”沈渡川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抬头望向门口捏着钥匙的周蒲齐,轻轻地唤了一声。
周蒲齐便浑身不自在起来,近来怎么总遇故人,必定是命运轮回了。周蒲齐心里哀叹一声,脸上依旧堆起笑:“小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沈渡川以前家就住她家隔壁,周蒲齐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叫他小哥哥,为了这事沈临河不知嘲笑了她多少回,总说她暗恋他堂哥可是却不敢告白。不过沈渡川虽然只比他们大一岁,但竟比他们成熟很多,他们几个屁孩儿扎堆儿玩的时候,他也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书写字画画,一点不闹腾。沈渡川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可是做事却有股子狠劲,做决定也绝不退让,他是第一个去美国留学的。后来沈临河去的时候,还曾开玩笑地附在她耳边说:“你等着,我去帮你把你的小哥哥追回来!”
可是这会儿,坐在沙发上的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沈渡川,他竟然真的回来了。想到这里,周蒲齐眼皮子不禁胡乱跳了跳。
沈渡川看着周蒲齐笑了:“这才几年工夫,你就长这么大了。”
周蒲齐笑着拍掉他即将抚上她智慧头颅的手,说:“八年,小哥哥你已经走了八年了,这抗战过了一轮了,莫非你还要再等一轮内战打完再回来?”
“可不是,再过十年,你女儿都上高中了。”沈渡川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向坐在小凳子上小桌边独自摆弄手帕的周末。
周末像是有所感觉,连忙抬起头来,冲沈渡川灿烂地笑了。然后她一屁股抬起来,小腿肚将小凳子往后面蹬了蹬,一点一点蹭到周蒲齐旁边。
周蒲齐不说话,也就静静看着,想看她究竟有何打算。
周末突然转移方向跑过去将手圈住沈渡川的大腿,头转向周蒲齐:“这个叔叔我见过。”
周蒲齐声音立即柔和下来:“在哪里见过?”
“周蒲齐的照相本本里有。”周末只有在特别委屈的时候才会破例喊周蒲齐“妈妈”。
周蒲齐没说话。
沈渡川笑了:“原来你还留了我的照片?”
“大概是那时候大家一起拍的。”
“那时候?”沈渡川看向周蒲齐。
“就是在画室那会儿。”
这时候周群勤和戚林两个从厨房间出来,手里端着各式的菜色。周蒲齐估摸着刚刚大半天的不见两人人影,大约是有意给他们制造这次重逢,也真是难为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全。周蒲齐心里叹口气,朝沈渡川笑了笑,没再将之前的话题说下去。
席间也是各种寒暄。
周群勤很久没有碰上能陪他喝两杯的人,很是快活,酒越喝话越多。沈渡川看上去文质彬彬,但其实很是能喝。周蒲齐看着他一小盅一小盅的灌,很是纳罕。沈渡川凑过来轻轻说了句:“国外练的。”
周蒲齐笑笑,也轻轻嘀咕了句:“怪不得。”
“渡川哪,你在国外这些年过得如何,我们自从搬了家,你也没来看过,这回是打算长住啊还是过阵子再回去?”周群勤略略大着舌头问道。
沈渡川笑容满面:“还要回美国一趟的,有点私事要处理,办完事情我就回来不走了。”
“你看你着急的,人家渡川怎么说也是中国人,哪能一直给洋人卖命啊!”戚林埋怨道,边给沈渡川的碗里夹了许多菜。
周蒲齐闷着头吃饭,顺便也夹一点周末够不着的菜到她碗里。
“周末不要吃黄豆。”周末一边嘴巴里咕噜着,一边实际行动着用勺子将碗里的黄豆全部拨到桌子上。
周蒲齐那边夹着菜,不动声色地说:“那你今天就睡这儿吧。”
周末朝妈妈看了一眼,嘟了嘟嘴巴,然后朝向沈渡川:“你看周蒲齐对别人都很温柔,就只敢威胁一个手没抓小鸡力气的五岁儿童。”
沈渡川忍着笑,向周蒲齐看了一眼。周蒲齐无奈地摇了摇头,兀自吃着饭,继续用余光瞄着周末咧着嘴巴像吞毒药一般缓慢地吞黄豆。
“渡川,你今年也二十九了吧?”戚林笑眯眯地问。
沈渡川点点头。
“在国外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多做些什么啊?结婚没有?”戚林一连串地问。
那边周群勤拍拍老伴儿的手,说:“你还让不让渡川吃饭了,慢慢说慢慢说,一边喝酒一边说。”
沈渡川很是配合地笑笑,咽了口白酒说:“呵呵还好,头一开始也打工,后来给人做软件赚了点小钱,现在改从商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资产阶级。”
周蒲齐瞄向他,虽说从商,可是又哪里有商人的样子,大抵国外也炮制了金装,竟修得个淡泊名利的模样来,看来这资本主义蚀人腐不腐还是凭个人的。
又说到结婚的问题,沈渡川说:“家里人着急着呢,不过我相信这事也不会太晚了。”说完,有意地向周蒲齐看了一眼。
两老人会意地相视一笑。
周蒲齐则偷偷地打了寒颤。
离开的时候,周蒲齐和沈渡川一道儿走的,走到小洋房外面,沈渡川才指着睁着一双大眼的周末问:“这孩子谁的?”
周蒲齐打着呵欠:“反正不是小哥哥你的。”
沈渡川见她打着哈哈不愿正面回答,便激将道:“那就由我做周末的爸爸吧。”
还没等周蒲齐开口,周末捏着嗓子说:“沈末?不好听,没有周末顺口,我不要。”
两个大人纷纷笑了。
笑完,周蒲齐挑着眉头懒懒地道:“我不是什么好女孩,或者说我以前都不曾想过要当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子,某一天我突然觉悟了想去做个女孩子,于是给自己做了个证明,之后又反复验证,这就是证明以及反复验证的成果。”说着,将周末往沈渡川面前推了推。
沈渡川看着周蒲齐,一脸的肃然。
“蒲齐,你真的变了。”
周蒲齐终于露出了今晚头一个真心的笑意:“小哥哥,谢谢你这么说,这至少证明了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知道吗,上周我还碰见了猪小黑,他也这么说。”
“既然这么努力,”沈渡川顿了一顿,又说,“为什么不让他看见?”
周蒲齐这时手脚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他?哪个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别以为你那会儿躲在我家猪棚里哭我没看见。”沈渡川笑着说完便要走。
却被周蒲齐一把揪住。
“靠,这你都知道,你还有不知道的么?”
沈渡川反捏住周蒲齐的手,另一只手堪堪将自己的衣角扯出来,笑了笑:“对嘛这才是你,装什么淡定沉着呢?”
“别拐弯子。”周蒲齐干脆收手,改为两手胸前交叉。
沈渡川摇摇头:“下周我回美国,下月我回来结婚,到时发请柬给你。”
周蒲齐瞪大眼睛看他:“你刚刚都是唬我爸妈的?”
沈渡川笑笑:“是唬你的。”
周蒲齐说:“我可没被唬着,早知你是玩笑。”
沈渡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临开车前丢下一句:“来参加我的婚礼的话,你想你会碰见谁?”
说完,车子呼啸离去,单留了周蒲齐一人站在原地傻愣愣的,脑袋还转不过弯来。
这八年一过,怎么感觉人心也像隔了八年的厚度,纵使周蒲齐早已修炼成精,也摸不透这里面的玄机。
会碰见谁?
那个名字,她想都不敢想,便直要甩脑袋抛掉。
回到家,周末说:“周蒲齐,我去洗白白,你不准偷看。”
周蒲齐允诺:“保证不偷看,不过你也不准喊我帮你搓背。”
周末死命整了个斗鸡眼给周蒲齐看,逗得周蒲齐哈哈大笑。
最后,周末还是不争气地在浴室里嘶声力竭地喊周蒲齐给她搓背。她坐在浴缸里,边拿毛巾捕捉气泡泡,边唱着不成调的歌。
然后,她突然一甩湿漉漉的头发,看着周蒲齐的眼睛问道:“周蒲齐,你要去参加沈叔叔的婚礼?”
周蒲齐被她甩了一脸的水,抬手用袖子擦了下,说:“是啊。”
“沈叔叔不是我爸爸吗?”周末的语调突然黯淡了。
周蒲齐看着她,回答说:“不是。”
周末不甘心:“会不会是你忘记了,其实沈叔叔就是我的爸爸。”
周蒲齐好笑:“你不是不喜欢沈末这个名字吗?”
“那是因为周末觉得周蒲齐好像不喜欢沈叔叔。”周末又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圆鼓鼓的小肚皮说。
“哦,谢谢周末小朋友这么照顾我。”
周末大方承受:“不用谢。”
继而又问:“不过待会儿可以让周末看看周蒲齐的照相本本吗?”
“可以。”周蒲齐用手给周末背后泼上热水,轻轻地答道。
洗完澡之后,周末爬去翻相册了,那本相册周蒲齐收了很久,里面多半都是一些自己很久都不会去翻看的照片。
这时候手机震动,周蒲齐接起来。
“喂?蒲小子,是我,猪小黑。”声音是一贯的爽朗。
周蒲齐这边厢心里终于踏实了,该来的终归要来的,便也开口笑呵呵地道:“猪小黑,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猪小黑嘿嘿一笑:“没事没事,就是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好不容易休息日,大家出来聚一聚。”
周蒲齐说:“你个大忙人,居然还过双休日?”
“那哪能啊,白天还是要忙的,晚上应酬我都推了,就为了和蒲小子叙叙旧,这不上回你走得太匆忙嘛,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说说话。明天晚上,清选阁怎么样?”
周蒲齐这边厢思量了良久,终于还是一咬牙应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挂了电话,周末指着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扯住她问:“周蒲齐,这个是沈叔叔,这个是周蒲齐,那这个是谁?”
周蒲齐顺着周末的小短粗手指指的地方望过去,便望见了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他手抱一副画夹,面上是难得的黯淡。周蒲齐想起来,那天期末考,沈渡川考了第一,她考了第二,而沈临河却连前十都没入,又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那时候,沈渡川十五岁,她和沈临河都是十四岁,那一年他们刚开始去画室学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