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绿洲走了,带着采婷和花衣。
现在,他们三个坐在车上,苏绿洲在开车。
车轮碾碎了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离别之意。
他一个人来,却带走了两个人。
两个垂髫少女坐在后面,脸上泪痕斑斑,显然哭过。
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是紧紧的握住彼此的手。她们怕望见对方的眼睛,眼泪又会止不住流下。
轿车沿着河流而走,河边的枫林红彤彤的一片,上面挂着积雪,色彩斑斓。
采婷拉开窗户,飘进来几片雪花,落在她的胸脯上。
她确实已不小了,胸脯挺得高高的。
寒气席卷进来,把她的脸浸染的娇艳可爱。
苏绿洲从镜子里望见她的脸,心里觉得很安慰。
“干爹,”采婷突然叫了一声,叫的很腼腆,“我们这是去哪?”
“去干爹的家。”
“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哪里?”苏绿洲喃喃自语,又淡淡一笑,“我好像还没有一个家。”
“怎么会没有家呢?”
“没有妻子,没有儿女,又怎么会有家?”
采婷怔住,看了花衣一眼,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过,我现在有家了,”苏绿洲笑着说,“夫人安排得真周到。”
这当然是夫人的意思。
“你还没有结婚?”夫人问。
“没有。”
“那你自然没有儿女?”
“没有。”
“你当然很孤独?”
“是吗?”苏绿洲望着夫人,“我好像已忘了孤独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人如果都忘了孤独是怎么回事,恐怕已孤独到骨髓里了。”
“你今天好像话变多了。”
“你不想多和我说两句话?”
“除了这个,我们可以说点别的。”
“好,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你想让我们跟你走。”
“你愿意吗?”
“你还是这么固执,”夫人笑了笑,“虽然我不愿意,但是我可以送件礼物给你?”
“哦?”
“女儿!”
“你让美景跟我走?”
“除了美景,我还有两个女儿。”
“哦?”
夫人把采婷和花衣叫过来。两个人站在夫人面前,不知道夫人要说什么。夫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和颜悦色。可是,两人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对望了一眼,不得要领。夫人让她们两跪下。她们又吃了一惊,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
“磕头。”夫人说。
两人磕完了头,夫人扶她们起来,笑着说:“好了,你们已经是我女儿了。”
然后夫人又对苏绿洲说:“这就是我的两个女儿,你带她们走吧,我想你一定会愿意的。”
“这么漂亮的两个女儿,我当然愿意,”苏绿洲苦笑道,“你难道舍得让我带她们走?”
“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但是,我想让她们出去见见世面。我想你一定不会亏待她们的。”
“她们是你的女儿,我对她们好还来不及,又怎会亏待?”
“那就好,”夫人望着他笑了笑,又转身对采婷和花衣说,“从现在起,苏伯伯就是你们的干爹,他会对你们好,你们要听他话,知道吗?”
“夫人,你是要赶我们走?”花衣问。
“你还叫我夫人?”夫人看着她,“你该叫我什么?”
花衣低下头。
“你们两刚才对我磕了头,难道是白磕的?”夫人又望着采婷。
采婷也低下了头。
“看来我平时白对你们好了。”
“不是,夫人。”花衣低声说了一句,眼泪就掉了出来。
“既然不是,你们还不叫我一声?”
“妈。”花衣低低叫了一声。
“你呢?”
“妈。”采婷也低低叫了一声。
“好,你们都是我的好女儿,以后别忘了回来看我,我就满足了。”
夫人叫她们回去收拾收拾,等她们走后,夫人便一句话也不说了。
“看得出来,你们主仆感情很好。”苏绿洲说。
“你错了,”夫人低着头,“是母女情。”
“你们岂非刚才才成母女?”
“我一直把她们当成女儿。”
“既是女儿,又怎么忍心送给别人?”
“因为那个人值得我送。”
“要是那个人不要呢?”
“那个人非要不可,因为这两个女儿实在太可爱,而他又太孤独了。”
苏绿洲只有苦笑。
外面正下着雪,正是送别的情景,他的车已开出来了。
夫人站在门口,牵着采婷和花衣的手。
采婷突然说:“既然你已认我们做女儿,那么老爷就是我们的爸爸,爸爸才走,我们自然得留下来替他披麻戴孝,又怎能现在就走?”
“没错,等我们收完三年的孝,再去找干爹,岂非两全其美?”花衣说。
“你们说的都对,”夫人说,“只是你们忘了一点,老爷已经有人为他披麻戴孝,你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儿孙满堂才是福,爸爸又怎么会嫌儿女太多,妈妈,你说对吗?”采婷说道。
“老爷在的时候就喜欢清静,你们两个整天叽叽喳喳的,吵得老爷不得安宁,所以,我宁愿你们走得越远越好,明白吗?”
就这样,采婷和花衣离开了慕容家,这个已经是她们“家”的地方。
她们知道夫人这样做是为了她们好,但是,她们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热泪。
她们在心里叫她夫人,因为,夫人不仅是一种称呼,更是一种崇拜尊敬的意味。
轿车在风雪中慢慢的前行着。
但是,不论车开得多慢,都可以刺破风雪。
就像把人的心都刺碎了一样。
很快,轿车就要开上高速公路了。
慕容家的宅邸建在郊区,那里好像与世隔绝,充满古风,直到到了这个高速公路,才有一丝现代化的意味。
就在高速公路入口处,两个身影赫然出现。
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风衣,高达的身躯在风雪中也一样屹立着,挺立得就像一支标枪。
女的一身鲜红,却带着一根白色的围巾,显得弱不禁风。
车开近了,竟是慕容良辰和慕容美景。
首先冲上去的,自然是采婷和花衣。
慕容美景笑着拉住她们的手,说:“你们谁也别跟我争,你们都是我妹妹。”
采婷和花衣都已流下泪来,哭道:“姐姐!”
“多难得,你们以前什么都跟我争,这次竟变得听话了。”慕容美景笑着说,眼中却似已有了热泪。
苏绿洲下了车,慕容良辰走到他面前,叫了声苏伯伯。
“外面这么冷,当心感冒。”苏绿洲抚摸着慕容良辰的脑袋。
慕容良辰低下头去,竟然变得很驯服。
他以前很讨厌外人摸他的头,但是,这次竟然不抗拒。但他立刻又抬起头来,说:“苏伯伯,我很感激你帮我们还了一千万的债,但是,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你用什么来还?”
“还债还能用别的吗?”
“你要还钱?”
“因为你给的是钱。”
“孩子,你还年轻,世上大多数债务是钱,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债务,却是钱解决不了的。”
“什么债务?”
“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我难道没有长大?”
“说自己长大的人,通常都是没有长大的。”
苏绿洲叹了口气,伸手揩去慕容良辰头上的雪花,然后又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道:“等你有一天觉得自己没有长大时,你会明白我的话的。”
慕容良辰俯身抓起一把雪花,揉成一个雪球,使劲掷出去。雪球在结冰的河面上摔得粉碎,他说:“我讨厌你们说我长不大,但是我不恨你,我会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的。”
“哦?”
“慕容家的孩子,不会没有出息,总有一天,我会重振慕容家。”
“你已有了打算?”
“还没有。”慕容良辰望着河面,说,“但是,不会等太久的。”
“你可以跟着我,我教你经商,教你赚钱。”
“不,你应该很了解我爸爸,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恩惠。我是他的儿子,怎么可以丢他的脸。”
“你们确实很像,但是,你爸爸却常常给别人恩惠。”苏绿洲沉吟道,“你们这到底是坚强,还是脆弱?”
“坚强也好,脆弱也好,我们都只相信一点,那就是,轮到别人施舍时,我们就再也没有尊严活下去。”
“这么说,你们岂非剥夺了别人的尊严?”
“你莫忘了,世上有不同的人,我们不接受施舍,不代表别人不接受。”
“你也记住一点,有一种付出不叫施舍。”
“也许,”慕容良辰淡淡的说,“等我明白这个道理时,也许我已老了。”
有的道理,确实是年轻人领略不了的,非得老人才能明白,可是,当老人明白这些道理后,他们却已热情不再,只能活在追忆之中,哀叹人生。
他们岂非是用这些道理,来给人生一点安慰?
所以,年轻人和老人信奉的道理,永远不会一样。
慕容美景走过来,说:“苏伯伯,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聊聊。”
“哦?”
“采婷和花衣已是我妹妹,她们跟你去了,有些事我要告诉你,”她顿了顿,低头下,突然红了脸,低声道,“是些私事。”
苏绿洲哈哈大笑,牵着慕容美景的手朝河边走去,河风刮得脸生疼。
“她们好可怜。”慕容美景说。
“为什么?”
“她们从小就生长在慕容家,现在背井离乡,不是很可怜吗?”
“留在慕容家,她们只会吃更多的苦。”苏绿洲说,“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不跟我一起走。”
“因为我们是慕容家的人。”
“可是,慕容家现在岂非已衰败了?”
“所以,我要找出慕容家到底是败在谁的手里。”
“是吗?”苏绿洲看着慕容美景,眼里发出异样的光,“你可有头绪?”
“有一些,但是,还不确定。”
“你不妨说出来,也许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
“苏伯伯,为什么你和爸爸当年那么要好,后来却一直不来往,爸爸妈妈也不提起你?”
“也许,他们恨我吧。”
“那,你也恨他们吗?”
苏绿洲嘴角抽搐了一下,一直望着河面。慕容美景也望着河面。河上的冰面反射出光芒,刺痛了两人的眼睛,苏绿洲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恨。”
“有多恨?”
“我恨他们,但更恨我自己。”
“没有爱过,又怎么会恨。”
苏绿洲不再说话了,他似已悲伤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容美景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苏伯伯,你真这么恨吗?”
苏绿洲哭丧着脸,不知如何回答。
世上有些问题,根本就是没有答案的,慕容美景会这么问,只因为她还太小,还不太了解人生是怎么回事,等有一天,她懂得了人世间的无奈,就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慕容兄妹,现在岂非都还很小?
可是,他们总有一天会长大,因为,慕容家的责任在他们肩上。
这是家族使命。
苏绿洲走了,采婷和花衣跟着他走了。走之前,苏绿洲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慕容良辰说的:“你既想还钱,我想你一定有法子赚钱。赚钱的法子很多,但你用的一定是最好的一种。”
另一句话是对慕容美景说的:“你想知道真相,我会让你知道真相的,这得看你是否够聪明了。不过,慕容家的女儿,一定是最聪明的。”
慕容良辰和慕容美景目送他们,直到轿车消失在天边。
天边有雪花,雪花弥漫了天空。
兄妹两对望一眼,对彼此笑了笑。
这一笑,也不知道传达了什么。
但他们好像都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雪花一片片的飘落。
好美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