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家的仆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
因为他们有的是从孤儿院被领养出来的,有的快要被冻死在街头的时候被带回来的。
所以,他们对慕容家的感激之情,自是不言而喻。
也许,他们对老爷都有误解。
老爷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样悲天悯人。
一个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过的人,只不过更加需要获得别人的感激。
感激意味着他已站在一定的高度。
站在一定的高度,通过施舍而获得感激,只怕也是人类获得满足感的特有心理。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行善总比行恶要好。
所以,仆人们从不去推敲当初被领进慕容家时,老爷存着什么心。
她们心中有的,只是感激。
这时候,黎明尚未到来,正是光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候。
采婷从床上坐起身来,望着黑暗定定的出神。
黑暗已与她融为一体,她在思索着黑暗的意味。
黑暗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黑暗于她而言,似已非常遥远。
她从小就是个孤儿,孤儿院里的日子是黑暗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在逃避黑暗,可惜黑暗总是与她相伴。
孤儿院里有一颗核桃树,她喜欢爬到树上去晒太阳。
尤其是春回大地的时候,核桃树抽出新绿的嫩芽,她就说不出的高兴,然后爬上树去,坐在树枝上,仰望着柔和的春日。
管理员在树下吼道:“死丫头,还不下来。”
但是,她不理会。
她宁愿被骂,也不放过晒晒太阳的机会。
在核桃树上,在高于地面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哟!”
她在心里叹息。
她多想就这样永远待在上面,但是,她要吃饭,她要睡觉,所以,她只有下来。
一下来,管理员就是一顿打骂。
她在每个黑夜都企盼着黎明的到来。
因为黑夜总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有一次,她从噩梦中醒来,便再也无法睡着。窗外一片死寂,她紧紧抱住被子,躲在墙角里发抖。她的嘴角不停的抽搐。
要是有一点声音该有多少啊,可是,世界只剩下她一个。
黑夜好似永无尽头。
第二天,她就逃跑了。
她只想跑得越远越好,即使死在外面,她也不要再回去。
大雪正在飘飞,她又躲在一个墙角。
墙角似乎是孤儿最大的安慰,因为只有墙角永远不会离开你,就算全世界都已变得冷漠,墙角也会紧紧的贴着你的背。
就在她的意识快要模糊的那一刻,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下。
一对男女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们脸上带着笑容,一种足以使冰雪融化的笑容。
但是,采婷眼里的冷漠却没有融化。
她望着这对男女,眼里没有一丝情感。
女的蹲下来,爱怜的说:“墙角多冷啊,快起来。”
她的眼神告诉她:“墙角虽冰冷,但却是唯一的依靠。”
男的也蹲下来说:“你一定很久没吃饱饭了吧?”
她的眼神告诉他:“我从来也没有吃饱过饭。”
女的说:“好孤僻的女孩。”
男的说:“不是孤僻,只是饿得太久而已。”
女的说:“你看她的眼里,简直连一点感情也没有。”
男的说:“如果你饿了这么久,也会和她一样的。”
女的看了男的一眼,眼波突然变得很温柔:“你好像对孤儿总是很有感情?”
男的笑笑说:“那只因为,我也是一个孤儿。”
女的握住他的手,说:“现在,你已不是孤儿,何必暗自神伤?”
男的说:“你莫忘了,之所以我现在不是孤儿,正因为我时时想着我曾经是个孤儿。”
女的不说话了。
虽然丈夫的话很难懂,但是她已懂了。
没有贫穷的酸楚,又怎能体会富裕的快乐?
若在富裕的日子忘了贫穷的日子,又怎能长久的富裕?
女的对采婷说:“你已做了很久的孤儿,想必无时无刻不在企盼着摆脱孤儿的日子,现在,这种日子已经来了。”
她抱起采婷,向丈夫笑了笑,就上车了。
男的眼里已有泪珠。
为什么这种时候,他总是想哭?
是为孤儿终于有了依靠,还是妻子这样的贴心?
就这样,采婷到了慕容家。
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你们可以把我捉回来,但是,总有一天,我还是会逃出去的。”
老爷笑着说:“你为什么要逃出去?”
“因为我讨厌孤儿院。”
“这里不是孤儿院,这里是你的家。”
“我没有家,我是个孤儿。”
“孤儿也可以有家,只要你想,家就在你心里。”
“既然家就在我心里,那我宁愿漂泊,处处为家。”
“既然处处为家,你为何说这里不是你的家?”
采婷不说话了。
她满腹委屈,一腔怨言,对世上所有的人都充满憎恶。
然而,老爷笑得这么温柔,她心里的冰雪竟在慢慢融化。
为什么?
世上的温情,岂非永远都比冷漠更令人陶醉?
“那,你们能让我吃饱饭吗?”
“当然可以。”
这时候,夫人刚好捧上一碗燕窝粥。
“来,快尝尝。”
采婷吃着吃着,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掉进碗里。她和着泪珠,一口一口的吃完。
“你们,你们可以让我睡个觉吗?”
“当然可以。”
这是夫人说的。说完,她带采婷到了一间房里。
采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馨的房间。
床上铺着崭新的床单,墙壁上贴着可爱图片,床上还有一个抱枕。
“你一定很久没睡好觉了吧?”
“嗯。”
“床就在那里,你为何不上去好好睡上一觉?”
“这么好的床,我怕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不过是个梦。”
“我敢保证,你醒来后,仍然躺在这个床上,你还是你,床还是床。”
“你没骗我?”
夫人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说:“你的苦日子已经到头了,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上一觉,你就会忘了以前不愉快的日子。”
夫人把她抱上床去,采婷突然说:“夫人,我现在还不想睡。”
“哦?”
“我想爬树。”
当然可以,庭院里就有一棵苍老的榕树。现在,树叶已凋零,树上挂满积雪,树枝露出来的部分黑漆漆的。
夫人惊呆了。她想不到这个小女孩的手脚竟然那么利索,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
采婷站在树枝上,望着柔和的冬日。
冬天的阳光,照在积雪上,四下一片明亮。
采婷眸子像被洗过一样,变得澄澈透明。
她从未这样轻松过,她的人生竟然在一天之中就改变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走了出来,只见树上站着一个奇奇怪怪的野丫头,不禁张大了嘴。
“妈妈,这个女孩是谁?”
“她以后就是你的玩伴,你要好好照顾她。”
她冲着树上大喊:“喂,上面好玩吗?”
采婷望了下面一眼,也喊道:“好玩。你是谁?”
“我是慕容美景。”
“慕容美景又是谁?”
“慕容美景就是慕容美景,是我爸爸妈妈的女儿,是你今后的玩伴。”
“既然是玩伴,你为何不上来玩玩?”
慕容美景就爬了上去。这样,两人就成了童年最好的朋友。
这时候,采婷坐在床上,一点一点的回忆着往事。
当年慕容家的风采,如今都不在了。
老爷死去,夫人独木难支。这份悲凉,岂非远远超过当年的她?
黎明仍未到来,一片黑暗,采婷情难自禁,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采婷,你在哭吗?”
“花衣,你也醒了?”
“我一夜都没睡着。”
花衣也从床上坐起来,她没有去开灯,摸黑握住采婷的手,说:“我在反复回忆着老爷当年领我进慕容家的情景,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啊,我还记得当时你害怕,不肯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就和我睡在一间屋子。”
“嗯,我们虽然是慕容家的仆人,但是老爷和夫人从来都当我们是女儿,什么事都依着我们,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
“为什么老爷夫人这么好的人,上天偏偏要让他们破产,现在还欠下巨债。”
“据说夫人要让管家卖掉房子来还债,还要拿出私房钱来打发我们。”
“就算要饭,我也不离开夫人,”采婷收了泪水,坚定的说,“老爷当初也说过,这是我的家,就算没有了房子,这里也是我的家。”
花衣的心突然坚定起来了,又说:“我们不应该在这里伤心了,不如去给夫人少爷和小姐做一顿早饭,别忘了,这是我们现在力所能及的事。”
“对。”
接着,花衣喃喃说了一句:“或许,事情没有想象中这么糟糕。”
采婷却不再理她,穿戴好就向厨房跑去。
厨房里的情景,却让采婷怔住了。
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在厨房里开始做早餐了。
她回头看见采婷,笑了笑,说:“快来给我打下手吧!”
采婷默默无言,上去和夫人一起做起早餐来。
不一会儿,仆人都醒了,来到厨房,无不惊呆。
但是,她们谁都不说话。
她们有的洗菜,有的切菜,有的和面。
厨房里挤满了人,但是谁都不愿离开。
等到早餐准备完毕,夫人对一个女仆说:“你准备两份早餐,给林先生和他的助手送去,请他们在房里用餐就好。”
接着,大家又默默把早餐端到桌上。
少爷和小姐也起来了,夫人却对他们说:“你们为何不多睡会儿?”
他俩望了望夫人,又望了望桌边的仆人,叹了口气,上楼去了。
夫人看着大家,说:“你们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迟,但总归也待了不短的时间,慕容家还住得习惯?”
二十四个仆人都垂着头,没有一个说话。
“不说话,那就代表还习惯了。”夫人笑了笑,接着说,“但是,你们总该知道,一个人过着舒服日子,意志总是容易消磨掉的,现在你们一个个的都大了,难道就不想立个志,出去闯荡一番?”
“可是夫人,我们在慕容家住的习惯了,怎么舍得走?”
一个年轻的男仆呐呐的说,说完又低下头。
夫人起身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就这么没志气?我要是你妈妈,我一定拿扫帚扫你出门。”
“老爷和夫人一直待我像亲生儿子,我早已发誓,要一辈子伺候你们,现在,慕容家有难,我又怎能离去?”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那一定是我倒了八辈子大霉。没志气。”
夫人环视一圈,眼神一一扫过仆人,叹了口气,说:“就算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但你们也该明白,哪有儿女一辈子赖在父母身边的?你们难道想啃老不成?”
“夫人,我们都知道,你让我们走是为我们好,但是,我们是不会走的,慕容家虽然破产了,但是我们一辈子都是慕容家的仆人。”
夫人突然板起了脸,挺了挺胸,说:“这么说,你在同情慕容家?”
仆人们头垂得更低了。
显赫一时的家族衰败了,谁不同情?
夫人的腰挺得更直了,她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那种交际场上的笑容,她说:“你们说,我是谁?”
她笑了笑,自问自答:“我是慕容正德的妻子,慕容夫人,就算慕容家破产了,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这是你们在慕容家的最后一餐,吃完了,就走吧。”
早餐非常精致,但是,谁又能下咽?
他们确实在心里同情慕容家,可是,他们知道,慕容家就像夫人的腰一样,是永远挺立的,无论什么都不能让她屈服。
“大福。”夫人叫道。
大福走了出来。
“我交代你的事,你照办吧。”
“是,夫人。”
夫人不再说话,自己上楼。
仆人们都抬头看着她。
她走得很慢,但是,她的腰挺得笔直,胸脯挺得很高。
谁能让她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