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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恐吓电话(1)

一上班,五个人开了个晨会,简要通报了最近一段时间各自分管的情况,向天歌做了小结。这时,文书杨子江敲门进来,看见五位领导不约而同地穿着深色的西装,吓了一跳:“向总,我是不是先出去?”向天歌拦住她:“没关系,有急事你就说。”杨子江打开文件夹,说:“东方广告公司的汪总刚刚打来电话,口气很激动,说咱们今天的二版发了一条小消息,是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招生的稿子,这家机构他们一直在做工作,因为价格没有谈妥,东方广告坚决不让这家机构的任何消息在教育专刊上露面,结果前面的新闻版给发出来了,他们十分被动,希望报社给个说法。”向天歌问:“子凡,教育是你管的,怎么回事?”叶子凡一愣:“我不清楚,这是按照广告画的版位,得问老靳吧?”靳常胜凑过来:“昨天的发稿单我一一审过了,都有订版员的签字。”向天歌说:“常胜,你先带着订版员把昨天所有版的订版单和付印样都调出来,给你们15分钟,我在办公室等结果,其他人各忙各去。”

不到10分钟,靳常胜就查清了,原来是日报广告处副处长的侄女王全晨受人之托,借画版之便,私自在二版预留了两个名片的位置,广告费直接交到财务室而没有经过教育行业的主管。向天歌站起身,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冲着靳常胜喊了一声:“你这人是怎么管的,胆子大得没边儿了,把她给我叫进来。”

王全晨知道闯了祸,怯生生地将门推开一条缝,挤进身来。向天歌强压火气,问:“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吗?”王全晨小声说:“向总,广告款都如数交给财务了。”向天歌的调门儿高了上去:“不是钱的事,我问你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吗?”靳常胜在旁边提醒:“全晨,别提钱的事了,赶紧跟向总认错不就齐活了?”向天歌劈头拦住:“齐什么活?王全晨,你不是口口声声管王处叫叔叔吗,那就查下去,是叔叔的问题,处理叔叔,是侄女的问题,处理侄女,反正不能拿邻居二哥开刀,这事绝不能不了了之,因为它的性质极其恶劣。从明天起,你待岗检查一个星期以观后效,扣发这个月的全月奖金。我告诉你,你要是塞进一篇政治倾向有问题的稿子,《海江都市报》就会毁在你的手里。出去!”向天歌喊着,似乎还不足以宣泄,又跨到门边,猛地拽开门,没想到门吸失效了,门咣地一声撞在墙上,挂在门后的一个镶着风景照的镜框被震到地上,哗啦摔个粉碎,吓得坐在外屋的员工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靳常胜悄悄把门关上,用笤帚将碎玻璃扫到墙角,劝道:“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还是孩子呢!”向天歌余怒未消:“从岁数上说,他们是孩子,从职业上说,他们是员工,没有开脱的理由。从今天起,必须有人为失误买单,必须杀一儆百。天天和钱打交道的部门,风气不正,寸步难行。”

向天歌本来想静一静,仔细思考一下今年的收官和明年的开局,结果一天的计划被这个意外打乱了。他夹起包,走出广告部的小楼,朝一公里外的家走去。

空荡荡的客厅里,因为拉上了窗帘,显得格外静谧。向天歌冲泡好茶具,横躺在沙发上,闭目冥想。他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广告不是谁都能做的,更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在广告圈里扑腾了一阵子,他感觉自己已被彻底物化。闲暇时,他常想起小时候,外婆每天给他一分钱零花钱,他怕跑丢了就存进最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去街上买一根三分钱的水果冰棍。这份回忆就像当年的等待一样甜蜜。人在贫困的时候,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很少,所以遇上一件就很容易刻在心里。现在富裕了,钱挣得容易数量也不算少,那种快乐反而再也找不到了,如果硬要说快乐,也只剩下看着账面上数字不断累加时的一点点快感,再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向天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部赚钱机器,没有了激动,没有了热情,生活的圆心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多地增加广告款。

向天歌刚把上一年海江市几份日报的广告行业数据对比表摊在桌上,靳常胜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说接到一份区工商局发来的传真,要对两个月前做过的一则广告罚款。向天歌有些恼火,怎么越急越添乱呢?眼下全市正在进行贯彻《广告法》情况大检查,顶风作案是大忌,“海都”又是根基最浅的一份报纸,所以必须在处理意见出来前大事化小,否则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向天歌回到报社后,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份工商局的传真。传真一共两页,上面标明了违规的内容、广告复印件以及《广告法》第19条和37条的原文并且在下面画了红线。第19条是:食品、酒类、化妆品广告的内容必须符合卫生许可的事项,并不得使用医疗用语或者易与药品混淆的用语。第37条是:违反本法规定,利用广告对商品或者服务作虚假宣传的……对负有责任的广告经营者、广告发布者没收广告费用,并处广告费用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的罚款……对这些规定,向天歌并不陌生。他参加过工商局组织的媒体广告负责人大型培训班,七天的时间,广告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反不正当竞争法、产品质量法、商标法等等学了个遍,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部法典,问题是活学还要活用,广告违规对于广告部来说,就像日出日落一样,再正常不过了,连工商局自办的内部刊物《海江工商》都经常变相地刊发商业广告,只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哪有自己查自己的道理?这种事情往往是灯下黑,而且是想追究谁谁就肯定有错。

向天歌琢磨着传真上的措词,其实就是海川县产的一种葡萄酒里面加了一句“有活血化瘀、降低血脂功效”的话,属于那种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问题。叶子凡说得对,不管中间如何运作,整改措施是一定要充分并中肯地写出来报上去的,不然上下都不好交代。靳常胜在传真背后附上了当时刊发广告的发票,总计三个整版,按照《海江都市报》食品广告的刊例,一个版5万元,总费用15万元,即使是按一倍处罚,也是个不得了的事情。虽说直接责任是代理公司的,报社可以用代理公司的保证金代缴罚金,但是,目前“海都”的经济状况,不允许在此类问题上对广告公司采取强硬态度,必须想办法让工商局收回成命,按口头警告处理,把罚款变成个人口袋里的红包,然后再象征性地交一点管理费。

向天歌对现在的风气和心态感到很悲凉也很无奈,每当被执法部门通知违规时,第一反应不是检讨自己,而是琢磨哪里得罪了这些部门,然后如何找人从中运作大事化小。他给管天亮打了手机,让他马上回报社。

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向总,我是沈唱,我做了一个策划,想请您指点一下,不知您现在有没有时间?”向天歌看看表:“你来吧,给你半个小时。”

沈唱高挑身材,披肩长发,一身浅灰色的职业装,反倒衬出几分俏皮。她恭敬地递过一本夹在透明夹里的打印稿,说:“向总,您那天讲的广告理念对我很有启发,是学校的书本上学不到的。我的最大困惑就是创意出奇的能力很差,另外不知怎么揣摩客户的口味,刚来的时候,以为只要嘴甜一点,人家就把广告送来了,碰过几次钉子,才知道广告的门道其实挺深的。”向天歌抻出支烟,又迟疑了一下,说:“我抽支烟啊。”沈唱笑了:“这是您自己的办公室呀。”向天歌也笑了:“总以为在会议室呢。广告这个东西,创意就是灵魂,而创新又是创意的灵魂。我给你举个例子,黄河上游的一个景点,常年在卖一种项链坠的纪念品,材质是有机玻璃的,零售价才3块钱。后来,有一个作家去考察,对景区负责人说你们这是放着河水不洗船哪。负责人不解,作家就如此这般地讲了他的想法,结果,这种项链坠被炒到了15块钱一个,还供不应求。你猜他出的是什么主意?其实很简单,他说把项链坠剖开,里面嵌上一滴黄河水,再卖就不一样了,但是你不能直接说卖的是黄河水呀,作家给起了个名字,叫做‘中华民族的乳汁’,你看,那么一滴黄河水,在那里是取之不尽的,说它是‘中华民族的乳汁’,也不过分呀,这就叫高层次的包装和推广。”

沈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是精彩啊!真是恰当啊!一件小东西竟然触动心灵了。”向天歌说:“对了。能够拨开那根最敏感神经的广告才是成功的广告。”沈唱说:“向总,我做的这个案子是和奥运有关的系列活动,有面向小学生的巧手扮福娃,有面向老年人的夕阳红奥运情,还有我想在人民广场铺一块2008平方米的白绸子,把全市的书法家请过来,写一些‘同庆奥运’的字样,给咱‘海都’造造势,再申请个吉尼斯纪录,这些可能有点乱,不太成体系。”向天歌说:“做广告的,特别是你们刚刚入道的,不怕想法幼稚,就怕没有想法,方案先放在我这儿,仔细看过后我再找你。”

沈唱说:“再耽误您两分钟,我到广告部后一直在做文案,对???务一知半解,遇到客户问的一些有关尺寸之类的问题,总不能答得简明易懂。”向天歌说:“广告人还得练个基本功,就是身软嘴硬。身软一是指勤奋,二是指亲和力;嘴硬就是你永远要能自圆其说,永远要用自己的理解去延伸一个最简单的意思。比如关于名片的问题。稍微有点广告常识的人都知道,报纸的广告版面是以名片为单位计算的,咱们‘海都’一个名片的规格是7.62×4厘米,一个整版的规格是30.5×48厘米,也就是说,一个整版被分成了均等的48份,行话就叫48个名片。但这是常规的说法,客户可能会问,那日报和晚报为什么是一个整版40个名片呢?其实没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日报和晚报一个整版的规格是35×48厘米,比‘海都’的尺寸宽,这么解释没有一点错,但这不是理念。你应该这么说,‘海都’的开型是瘦报,是国际流行的一种开型,很人性化,便于读者在地铁等公共场合阅读而不至于影响到旁边的人,这就挂上了咱们‘海都’的定位,品质生活,品位人群。你看,本来只是个名片尺寸的数学问题,这么一发挥,就变成了办报的理念问题。”

沈唱由衷地佩服:“向总,您就像百变金刚,这么枯燥的事情竟然也能编出花儿来。”向天歌说:“广告人就该是这样,永远不能黔驴技穷,永远不能承认失败,即便摔倒,也要提前摆好姿势。”沈唱说:“向总,从来没见您发过那么大的火,着起急来,您也蛮凶的。”向天歌说:“你不知道,‘海都’太脆弱了,再也试不起、等不起、输不起、赔不起了,如果我们内部全无章法,不用对手出招,自己就先稀里哗啦了,你说能不急吗?不过,情绪过于激动说明我还不成熟呀!”沈唱说:“我倒想请教您心目中的成熟标志是什么?”向天歌说:“很简单,就是不再轻易被触动。”沈唱辩白:“那不就是冷漠吗?”向天歌摇头:“还不完全一样。冷漠是蛇,只能匍匐;成熟是狮子,卧在草丛里,一直观察,然后悄悄地跟随,直到确认有了把握,才会一跃而起。”

管天亮回来了,仔细看了一遍传真,不屑地说:“瞧这官腔打的,好像没人知道他们那点底细似的。”向天歌说:“无奈归无奈,大溜儿还是要随的。吃点儿、送点儿、玩点儿,‘三点儿’串成一线后,大事不知不觉地就化小了。什么叫‘一倍以上五倍以下’,实际上就是给你留出了运作空间。就高还是就低,幅度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了。”这种技巧,向天歌现在已是驾轻就熟,而且屡试不爽。

管天亮和市工商局广告处的任处长非常熟,但后来实行属地管理,“海都”划归办公地点坐落地的海心区工商局管理。向天歌一直想将区工商局广告科的郎科长约出来认识一下,但是一天忙到晚,两边的时间总也凑不到一块,一推再推,直到推出了事。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找个地方让任处长作陪和郎科长聚一聚。

管天亮上了车,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CD推进盒仓,车里马上响起了张惠妹的《我可以抱你吗》:“就要分东西,明天不再有关系”,没想到那个喜欢蹦蹦跳跳的丫头也能唱出这么凄婉的歌,向天歌想,人的可塑性真强呀。

管天亮专注地听着,忽然说:“这人哪,分了和、和了分的,干什么呢?”

向天歌“扑哧”乐了,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说一个人跑到上帝那里希望要个长寿的办法,上帝说这不难,关键在你自己。首先你要不贪酒,其次是不抽烟,最后是少近女色。那人说一我烟酒不沾,二我对女人不感兴趣,这会儿轮到上帝纳闷了:那你活那么大岁数干吗?”向天歌接着说,“老管,明年我就40了,这是个最尴尬的岁数。大不了你几岁的人都纷纷功成名就了,小你几岁的人单看那往上冲的势头就得把你吓个半死,而且,按现在的用人标准,35岁的人就像快收摊时的菜,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了,所以。要是再干不出个名堂来,可就真的没戏了。可是,40岁也还能给人留一点可怜的幻想,考研了、出国了、下海了、升官了,反正每一洼水里还都有扑腾一下的可能,只是心气高了,低水平徘徊的事情就不屑一做了。现在年轻是最大的资本,和青春相比,任何东西都不值一提。”管天亮说:“这么说,你就是刺激我了,你奔四,我奔五,你正处,我副处,那我还扑腾个什么劲儿?”向天歌逗他:“谁让你喜欢张惠妹呢?还把CD揣在包里,真没见过这把岁数的‘粉丝’的,咱运营小组里,就你一个鹰派人物,谁撂挑子,你也不能撤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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