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断墙败屋。零零落落的十几间房子。有补胎的。司机忙乎开了。我就进了小旅店,跟主人聊天。女老板姓陈,不到30岁,长得很水灵。她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三间客房,每间房子里都有三四张木板床,放着被褥,挺洁净的,只是被褥上落了层薄薄的土。这房屋的结构也挺特别,还有内走廊,也许是风沙大,冬天冷之故。她问我们去哪儿。我说去额旗。她说去额旗晚上赶不到了,住不住店?我说不住吧,有州上的领导安排。她叹了口气。她问我们从哪儿来,我说从北京。女子的眼睛放出光来:“北京,我小时候就想去北京,看天安门。可一直没去过。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银川。”我说,这旅店是你家的吧,开个旅馆也不错啊,当老板,有了钱,哪儿不能去?她说,再过几年,是得要走了。我是生在这里的,过去这里的草好得很。骆驼进去,看不见身子,只听到沙沙吃草的声音。你说那草有多高?我问,你见过那么好的草?她说,我小时候,草还是挺好的。比我人高。现在,哪有什么草啊,树都死了。旱死的。镇上的人一批批地往外地走。我小学的同学,差不多全走了。原先镇上还有个邮局,现在邮局也关门了,这你一出门往南边走就看到了。镇上长住也只有一二十户。
话题太沉重。我想换一个轻松点的,便说,这么长的路上,没个歇脚的,人少没竞争,生意好做啊。她说,这里连起码的生活条件都没有,越来越没法活人,一路上,你看到点绿色吗?全是光秃秃的,地上连草都不长,还能长庄稼吗。要钱有什么用。一到夜里,没电灯,也没电视。还有,喝不上水。没有比喝不上水更要命的。一口井,水质也不好。到冬天,你再想想这里是什么光景。我想走。你们明年再来,我可能就关门了。
女老板给我们沏了杯水。她说,有人说,这里气候二三十年来的变化,与西边的卫星基地有关,与罗布泊的核试验有关。我说,不会吧。罗布泊的核试验早停了。她说,酒泉的基地还在发射呀。前些年有人在戈壁上捡到过金属的东西,说是火箭的残片。他们说,一发射火箭,高空大气的流向就改变了,还有不干旱的?近几年来,旱得特别厉害。
这里人来人往的,小旅店也可算是个消息总汇。这个问题太“科学”。我回答不出来。
我走出小旅店,在几十米长的土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走。一眼望去,到处是断墙残壁的现代废墟,这是拖家带口远遁异乡之后,人去屋空,到处是无可奈何的没落与颓败。有几间房屋残破得厉害,只留下了几根刺向青天的砖柱。
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了关了门的邮政所,熟悉的墨绿色已开始剥落。一截土墙,墙头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杨树,全是枯死了的干枝,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刺目。杨树大约是过去邮电所职工栽的罢。这里种树也靠浇水,没人呵护,人走树死。在修车小铺子的门口,有个光屁股的孩子在土堆上爬。夕阳把孩子的胴体照得明晃晃的,像个金属做的娃娃。我心里涌上异样的凄惶。
接着的路途更加荒凉。几十里、上百里,全是黑戈壁、红戈壁,毫无生气。我到过很多地方,从青藏高原到地球的最南端--南极大陆。我要说,20多万平方公里的阿拉善高原的大片寸草不长的土地,与它们相比,绝对不会更有生机。沙漠、砾石滩、无水的古河床、风化严重的山脊……
边界那边是外蒙古的戈壁省,渺无人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就足以让偷渡者却步。阿拉善人自豪地说,边境口岸开放后,外蒙古常有人过来,他们省长坐的车都没我们旗长、局长坐的车好,我们差的也有北京吉普,好一点的有日本三菱越野,他们呢?还是苏联的老旧吉普。都是蒙古人,可见外蒙古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中国只有生态移民,没有生态难民。
生态移民是由政府组织资助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由于生态环境恶化,阿拉善高原上居民不断逃离家园,远走他乡,已是个不争的事实。如果边境上没有了居民,没有了村镇,有了好车又有何用。
这一夜,我们宿在边防部队军营里。这里离外蒙古只有几十里。
边界,这使我意识到一个区域的极限。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是不断迁徙的。阿拉善和被称为漠北的外蒙古是连成一片的。土地从来不属于某一个民族或部落,马蹄下,逐水草。向南,便是河西走廊,那里是农耕地区,游牧民族南下,肯定要发生战争。但可以向北、向西迁徙。向北,直到唐努乌梁海和贝加尔湖流域。蒙古土尔扈特,以及和硕特、杜尔伯特部落的一部分,就曾奔至里海以北伏尔加河下游草原游牧。而现在,远距离的迁徙几乎不可能了。蒙古已成了另一个国度。中亚也国家林立。国界成了他们生活的边界,成了无情的限定。村镇的汉人可以另谋职业,开饭馆旅店在其他地方也有活路,可牧人呢?他们将游牧何方?
月亮升得很高了。月光下的荒滩涂上了水似的银白。一排排营房间的路边栽了些红柳,有一人多高。红柳是这里的绿化树。我在营房外的小山岗上见到了几个战士,有河北来的,也有河南来的。我又想起了途经的玛瑙湖。即使再荒凉,也是共和国的领土。
高原上路很长,长得像一部编年史。当年的草原丝路,正是从这里飘向西域的。现在,牧草消失了,羊群消失了,商旅也消失了--有一种被世人遗忘的静谧。漫长的路程足以让历史学家深思熟虑,使生态学家有足够的时间,从不同的方位观察荒漠化的无情进程。一个缓坡接一个缓坡,四周都是灰色和黑色的、光秃秃的小山,令人疲倦。经过两天风尘仆仆的颠簸,走过如同月球一般的荒漠地带后,远远望见地平线上的绿洲,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心中顿时溢满了绿意--啊,额济纳河!西套蒙古的母亲河!
汽车在沙沙作响的夹道的杨树中行进,车轮也变得轻捷起来。八月荒漠的灼热,被似水的浓荫冲洗,周身有说不出的轻快,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我毫不犹豫地相信,这里是我们要寻找和停留的地方。
达莱呼布:居延绿洲上的美丽小城
鲜花、绿树、白色的平房。晨光飘闪时分,在边陲小城整洁的街道上漫步,清凉的晓风掠过草尖,带来了露珠的潮润与艾草的气息。
额济纳旗首府达莱呼布很远,是内蒙古最西边的城镇。达莱呼布很小,全城只有9000人,但却集中了额济纳旗总人口的70%。这就是当代居延城。
清早,街上行人寥落,显得宁静而安详。在城中心两个繁华的街口,百货大楼等“最高”的建筑也只有两三层。
额济纳旗的领导把我们安排在旗上最好的招待所里。这是一幢白色的三层楼房,一层是普通房间,二层以上有“标准间”。当然,用内地的眼光来看标准并不高。院子和房间都很清洁、平常,到这里来的旅客也不多。如果想一想,60多年前这里还只有几顶帐篷和几间土房子,这个招待所可称得上是相当“现代化”了。
汽车在阿拉善高原上行驶时,头上是湛蓝的天,使人想起青海或者西藏。进入居延绿洲后,天变成了半透明的淡蓝。我们从海拔近1600米的阿拉善高原,一下子进入海拔不到1000米的“川道”,感到又闷又热。房间里电扇使劲地吹,吹过来的都是热风。
“达莱呼布”蒙语的意思是傍着大湖的城。黑河是划过中亚腹地荒漠的放荡不羁的河流。烟波浩渺的湖光,确实曾映亮过边地名城。
随着下游河道的摆动,绿洲也在不断变化着。古代的居延海位于达莱呼布镇的东面。现在那里已是茫茫沙漠和戈壁。汉、唐、西夏和元代的垦区,都成了无垠的荒原。只有一座座残破的古城耸立在荒原上,在诉说着千年兴衰与绿洲的变迁。
在居延绿洲,城镇随着河流的变迁、湖泊改变而消失、迁移、兴起。这也是中国西部的风景。居延城“移至”今天的达莱呼布镇,只有几十年的历史。
人类迁徙曾跨越了惊人的距离。但无论是作为游牧还是农耕的民族,他们在中亚腹地毕竟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绿洲。
年轻与古老的脚印,一次又一次叠加到了一起。
明代大将军冯胜曾率大军在西北犁庭扫穴,占领肃州之后北进,断黑河之水,攻陷了元代在大西北的最后一个城市亦集乃路。一番劫掠,大军夹裹着城中的百姓南迁,退到嘉峪关内。朱明皇帝远没有汉唐的气魄,对西北游牧民族采取了一种高墙沟垒的守势。于是居延海及其周围的绿洲,重又成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地。秋去冬来,似乎哪个部落都没有在这里久留,几百年竟成了历史的空白。但明代以前因灌溉、屯垦造成的生态破坏,却得到了很大的恢复。
土尔扈特部东归现在成了电影电视的热门题材。达莱呼布镇的兴起,和巴彦浩特一样,也与土尔扈特部的东归有关。土尔扈特部原在新疆西北,明末进入中亚,后又迁徙至里海和伏尔加河流域。但由于宗教上的原因,一直与祖国保持联系。康熙四十年,土尔扈特部首领派其嫂携侄子阿拉布珠尔,带着400骑东来,入西藏朝佛,由于归途受阻,遂率其所从内附于清,回到祖国怀抱。清封阿拉布珠尔为固山贝子,并赐嘉峪关外党色腾尔地供游牧,雍正九年清廷赐额济纳河一带为牧地。后来土尔扈特部东归后,由俄国返新疆的牧人,有的陆续迁移到居延绿洲。额济纳土尔扈特旗的王爷府,是当时仅有的建筑物。后来,在王爷府附近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定居点,这就是达莱呼布。
寻访镇外的王爷府,要走过一段尘土飞扬的土路。
定远营阿拉善王爷府是极有气势的,还有座规模宏大的家庙延福寺。当我来到额济纳旗的王爷府时,不免感到失望。院落不大,正在修缮。院内也简陋,几间新修的砖瓦房,画栋雕梁,出自当代工匠之手。在这个破败与崭新交织的院子里,我想象不出当年郡王寡母孤儿万里东行的英姿与风采。
后来翻阅资料,发现额济纳土尔扈特部确实地广人稀。本旗的各级官差人员在新中国成立前全系义务的职位,不支薪俸--这倒像真正意义上的“公务员”。可能这个旗太小,没有太多的公务要办,机构设置也从简。只是相当于旗长的札萨克一人领中央薪俸,同时也接受牧人之馈赠。
我曾整夜游走于边陲小镇的街头。
高高的杨树哗哗作响。在杨树和花丛的间隙,透出闪忽的彩灯,飘出隐隐的舞曲与歌声。只有几千人的小城,竟有几十家卡拉OK厅。
信步走去,街屋渐见疏落,灯火渐见暗淡。远处传来了零落的犬吠。橘红的灯光勾出了疏篱。哦,无边的河边还有一户人家。一辆大卡车隆隆地驰来,又倏然远去,大地复归沉寂。
这时,一轮皎洁的明月,正在苍茫的大戈壁上升起。我来到城外的一座桥上,凉风习习,枯草瑟瑟,灰白色的干涸的河流在月光下毫无生气地通向远方--那里是已经消失的湖泊?是被风沙掩埋的古城?是两千年金戈铁马、烽烟相连的岁月?
达莱呼布,优美地体现出当今边城的文明结构形态。这是几千年绿洲文明在20世纪艰难的延续。从废弃了几个世纪的古城到生气勃勃的新城,我突然发现,不管是多么繁华或者萧瑟,不管是历史的盛宴还是散席后的凄惶,绿洲文化的核心还是水,是纵横交错血管似的河道和水渠。只有水,才能带给生活或者走过绿洲的人们以创造力和向前展望的想象力。
从天鹅湖到东西居延海
居延绿洲东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叫天鹅湖,为古居延海残留的水面。出达莱呼布镇后,路上经过数条无水的河道--在黑河的尾端,黑河漫散开来,河道呈网状。田野上胡杨与灌木渐见稀少,直至绝迹。其中有数处公路,因流沙侵入,形成沙山,而不得不改道。
来到天鹅湖时正是黄昏。在狮黄色的沙海中,闪现出了一抹迷人的蔚蓝。
越野车摇晃着,开进了古居延海的海底。古居延海水退缩时留下的道道岸线,片片沙滩,像古老大湖的年轮,记录着沧海桑田的巨变。
古居延海的残余水面“天鹅湖”。湖对面就是汉居延城遗址,拍摄这张照片几年后,这里也因黑河断流、水位下降而干涸。
车停住后,我急切地向那片蔚蓝奔去。接近古老湖底的中心,地面上出现了一片白花花的盐碱残丘。残丘形态各异,有如塔形,有像古堡,千姿百态,但有一道道曲线相连,可以看出当年的回浪浅滩--这也是水和风雕塑造成的大自然奇观。
穿过瑟瑟的芦苇,穿过岁月的严酷和无奈,我终于来到了天鹅湖边。
湖面呈带状,宽一两千米。对面是延绵起伏的高大的沙丘。湖边的苇草丛上,几只惊起的水鸟飞鸣。天鹅湖,当地人给它起了这么动人的名字,因为秋天湖中多天鹅、斑头雁之类的水禽。但因湖水太咸,鱼虾绝迹--天鹅湖无疑浓缩了2000年历史中太多的苦汁。
据史书记载,汉居延城就在湖的南岸,极目眺望,那儿只有延绵沙山组成的黄色的风景。那么古城一定沉睡在厚厚的黄沙下了。陪同的额济纳旗的朋友告诉我,在湖南岸的一个小山丘上,还可见到汉代烽燧。我感慨不已,遥望南天,怅然若失。一代又一代守边将士的功业、艰辛与血泪,一年又一年闺中情人的期盼、思念与等待,就这样被岁月不动声色地覆盖掩埋了。
2000年前的汉居延城曾具相当的规模,当时在这里屯垦的将士近万人。《额济纳旗历史沿革简述》中说:“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外筑长城,延伸到居延,并派路博德修建了‘遮虏障’。同年,发戍甲卒18万到河西,北置居延、休屠二县,后改置‘张掖居延属国’,居延属国城内已有居民4733人,至汉献帝末改立西海郡。”
在这片绿洲上,几千年来人口没有太大的变化,至今额济纳旗也只有1万多人。应该说,绿洲人口对土地与水资源的压力并不大。
只有胡雁依然南来北往。
只有天鹅恬然自得地游弋。
第二天,我们又去东、西居延海。
东居延海干涸的湖底
同为黑河的尾闾湖泊,以往东居延海为淡水湖泊,水鸟翔集,湖边有许多芦苇,湖中有多种鱼类;而西居延海则为咸水。这使我至今感到不解。1992年秋天,东居延海尚有水面。时隔20年后还有没有呢?陪同我们的旗长也说不准,他们平常也很少去。旗环保局的同志说,去年初冬,东居延海的水已经很少了,有人到海子里捞鱼,然后到镇上卖,鱼真多啊。他买过一条,搭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驮回家去,鱼弯下去,头尾几乎搭到了地面。这条大鱼冻着,几乎吃了整整一个冬天。至于现在有没有水,他也不清楚,可能还有一点水面吧。
我想,东居延海应该有水,有像天鹅湖这样的小水面,至少也有一片沼泽地。但令人始料未及的,东居延海已经彻底干涸了--而我在一年前写的报道中,说“东居延海尚有一二十平方公里的水面”。我们的越野车开进了东居延海的湖底,转了一个大圈。我又下车来,在烈日下走了五六里,连一点水的痕迹都未找到。
失望之余,只好怅然而返,然后去西居延海。
居延海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