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的飞快,在医院陪白璐的时候,我望着她有时一望就是半晌。
每天都有测量体重,看着标准电子称显示屏的数字每天都在变小,我心疼的无以复加。无力改变状况,我只得变着法哄她,努力让她多吃点东西。
一个礼拜三大早就给白璐打了个电话,原本想问她中午想吃点什么,谁知这丫头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
在公司熬过一个漫长的上午,看看时间不早了,就提前出来在“水云间”带了份小馄饨。不知这丫头半天见不到我小嘴撅成什么样儿了,心想着便匆忙拦车赶去医院。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我轻轻敲门却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是锁着的,心下疑惑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027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我一眼,认得是常来的,于是说:“1027出院了。”
我猛然一怔,仿佛没听清楚,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她出院走了。”
我一时各种念头涌上心来,也理不出个头绪,不由问:“那她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地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正午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她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我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她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她,可是她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我已经拨了无数遍白璐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心中不由着了急,只担心她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她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一夜混混沉沉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这丫头的电话仍然关机,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实在无计可施,上公司论坛查出负责人王总电话,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拨通,连说辞都想好练习了半天,得到的结果却是意外的无法接通。
正心急苦恼间,脑海灵光一闪,猛然想到第一次去医院,是接到王玥的电话——我开始猛翻手机通话记录,终于从按日期找到这一串数字。
试着拨过去,王玥在北京培训,接到我的电话显得十分意外,听我说完白璐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姐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她没回来过。我打电话到她公寓也没人接。宝山和闸北两边别墅的人也说她没回去过。本来这几天是我妈看着她,昨天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姐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我猛然心一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么的熟悉,还有浓浓的悲哀,突然就觉得害怕。
记忆里永远不会磨灭的那个场景,仿佛重演了。
那年上海的冬天下着雪,他送她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的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什么时候走?”
她没有应他。
却把脚步放缓,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于旁人。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她说:“将来,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而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让我等你吧。”
他接着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言语。
雪不停的下,仿佛要将他掩埋起来,而生命的大雪纷飞,仿佛绳索,无穷无尽抽挞却是无法停止。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执狂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碰触,无法遗忘。
她家小区门前。
她终于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说:“好。”
他说:“不管你要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你。”
她离开半晌,他依然站定如一尊石雕像。
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冰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的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两个字。
雪不停的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两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字迹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他送她到机场。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侯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以后,你不许再爱我,也不许等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的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的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的往侯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很听话的,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的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
绝不看,她离开他。
......
艰难的挂断电话,我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我,再一次被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了——不带一个表情,没有一句言语。
不再像个傻瓜一样四处找寻,安安静静的捧着茶杯坐在办公室,尖锐的痛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的冲击我疲惫不堪的心脏,我无法逃避。
下班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89路。细算起来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胧的车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来,我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觉得透不过气来,我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世纪公园。
天气很冷,许多公车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把手插在衣袋里取得些微的温度,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地看了看我,提醒道:“已经快闭园了啊。”
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我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我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安琪。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我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她挽着我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有老人慢跑从我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反倒不如下雪,冻得我脑子发懵。手指僵硬的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宝、兔儿”,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键盘锁。
我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小肥羊去,就着热麦茶点了许多东西,辣得唏嘘不已,最后竟吃完两大盘羊肉卷,自己也觉得自己豪情不减当年。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耿炜常常这样说。安琪走以后,他天天拉着我各种狂吃狂喝,那段时间,真的感谢朋友们。
可是我现在吃的很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白璐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我还每天拨好几次她的号码,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我不再拨了,我也想过是否再给她家人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连日未曾睡好,周一气喘吁吁地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甜美的女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尚先生,您好。”
我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王夫人的秘书,姓张。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尚先生出来,公司那边王夫人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尚先生几个钟头,可以吗?”
我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的车就停在公司马路对面,您下来过了马路,看到那部黑色的车就是。”
我下得楼来,看到一部看似十分寻常的奥迪A6。缓步走过去,一位女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姿绰约。
“尚先生,”她向我微笑,“白璐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我思绪一下子展开,刚进公司都听说,王总之所以能坐上今天的位置,和他有个在江沪政界混的风生水起的贤内助分不开。又模模糊糊听人讲,这个王夫人家世更是不简单,军人世家,父亲退休前在南京军区说一不二,好像是个将衔。
从外面看这幢房子不甚起眼,进得院子来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北方的旧式家具,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
白璐的母亲比上次在医院见面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我笑容亲切:“小伙子很不错,其实早一阵子就想再约你好好聊聊,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送两份早餐上来。”
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煎糕,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我实在怕失礼,推辞不过只是陪着王夫人在餐桌旁坐下,王夫人笑吟吟地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我笑了一笑,王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人就应该多笑。”
看着王夫人和暖的笑意和不紧不慢的说话节奏,我心里这才稍放松了一些,至少稍稍确定了白璐应该没出什么状况。
陪着王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王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璐璐这丫头太叫人操心了。打小她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她,她姥爷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就她一个丫头,又最心疼她,所以她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她没有办法,后来只得带她出国读书。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可她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我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真是叫人担心,现在她自己一个人在北京的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她打电话,她都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她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她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王玥去劝劝她姐姐,可是最后一想,也许她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王玥。”
我心里也乱了,理不出头绪,只得默默无语。
“尚先生,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昧地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璐璐。”
我抬起头来,很快地说:“您叫我子漠就好,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过去北京陪她。”
从王夫人住的大院出来一上车,来时接我的张秘书便把一样样的东西交给我:“这是机票,公司那边,夫人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了,他也已经同意,这是白璐在北京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出来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