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水雾纷纷扬扬，飘飞不休，一寸寸细密莹亮，浓得化不开，似将那斑斓璀璨的前尘过往重重叠叠地掩盖，甚至不为她留下一分一毫。唯有乱世数百年浮沉，数百年变迁，遗留下来那么一个似是而非的传说。
传说……竟然，已经成了传说么？
是否这就是宿命，匆匆岁月，逝者如斯，给了她一个延续的机会，却不待她回首，一切便已消逝无踪……
那么，她归来，又是为何？
泪水肆虐，融在浓浓的水雾之中，仿佛灵魂也随之融散开来，一点一点，凝在每一粒细小的水雾之中，渐渐远去，慢慢融散，无息无痕……
宛峙哥哥，霂儿回来了……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
－
子夜时分，渲罗瀑布之下，深潭之底。
潭面上声震如雷，潭底却是幽静如斯。
寒光幽幽，恍如萤鱼盘旋飞舞，又如风拂落的花瓣纷飞，交织出一个似玄奥似平凡的纹路，在水底漾出一丝丝波纹，交汇在中心的星芒，使之愈加的熠熠生辉。
夏梧冉端坐于此，明灭的萤光在他最后的结印下懒懒散散地收束，融化在星芒中心。
仿佛感应到什么，深潭之上，影影绰绰的竹林间，安睡在清新凉爽的新房中的楚银霂蓦然睁开了双眼，尚存天真的迷茫撕开了一线，一如盘古巨斧挥向混沌，开天辟地。
那一刻，沉眠千年的灵识终于觉醒。
直到最后一束萤光彻底回归，楚银霂的目光回归迷蒙，缓缓闭上，重新陷入沉眠。
“以水蕴之精凝聚的基石，尽管能凝聚最为纯净的力量，但是远远不够坚韧，承受不住太大的冲击，恐怕就连楚银霂记忆与法力觉醒的冲击也能令这基石破碎，其中储存千年的信仰之力也会顷刻间灰飞无存，到时凡间再无人记得楚银霂和夏宛峙，千年筹谋一朝破灭，你说你要如何补救？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有何依仗。”
潭底的层层禁制仅仅漾出了道道波纹，从黑暗幽寒的潭水之中缓缓走来，墨倾玥走到夏梧冉身后，看到星芒之下晶莹璀璨的基座，不禁疑惑道。也许是在深水中的原因，温软清澈的声音变得有些幽深遥远。
早已不是第一次被质疑了，夏梧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回答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包括在楚银霂回到此地的路上假装偶遇？”墨倾玥一挑眉头。
“自然！”
问话原本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因为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便随口刁难一下，但墨倾玥却从夏梧冉的回答中听到了疑似咬牙切齿的语气。
再确认一下对方的表情，墨倾玥心道揭人伤疤不是好习惯，但必须予以重视，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这边，想到此次“奉命”，夏梧冉不禁有种扶额叹息的冲动。
水蕴之精为基，原因自然是它纯净而易碎。
假装偶遇，难道他能说是避免那个迷糊女孩连回家都给迷路去吗？天知道他接到这样的命令之时感觉是如何的天雷滚滚，可真正走去一看,他要再不出现，天知道对方还要毫无自觉地转多少圈去！
墨倾玥伸手拨了拨渐渐黯淡的星芒，不禁更加疑惑：“你在渲罗潭底那么大的动作，就不怕夏宛峙发现？嗯，他似乎还不认识你。”
夏梧冉扯了扯唇角，笑得有些讽刺：“他怎么可能发现！”
“……”墨倾玥一怔，蓦然反应过来，此处攸关楚银霂性命，夏宛峙没道理不关注，除非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跟楚银霂有关系！
“那么，有关夏宛峙为救楚银霂汇聚一百八十条溪流的传言……”
“你也知道，那是传言了。”夏梧冉慨叹，眼底却泄露出点点笑意。
墨倾玥眨了眨眼，亦漾出一丝笑颜：“先是耗尽心力汇流聚魂，却推到夏宛峙身上，后又精心布置定神凝魂的居所，却让我送出，夏公子……”是否在某种命运安排的邂逅下，情窦初开，可叹那人心有所属，相思难诉，却只能远远看着，为了她幸福，只好如此一次次暗中相助？
意犹未尽的话，夏梧冉看对方那带笑的眉眼分明是说，否认也没用，你这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
让他如何听不出未说出的言语？
夏梧冉暗叹一声，挥手将收敛完毕的光束重新锁住，依然是那个回答：“我只是奉命行事。”
他没说谎，汇流聚魂不是他做的，定神凝魂的居所也不是他布置的，他只是“奉命”推到别人身上而已。尽管对他而言，这更多的是一场交易。
“每次扯到楚银霂的事都是奉命……”墨倾玥咬牙小声反驳，声音模糊不清。
在这类问题上，夏梧冉不欲纠缠，便扯开话题：“听说夏宛峙查到六百年前此处之乱是你主谋，大概过不久就要上门找你要个说法了。”
“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墨倾玥的声音徒然拔高。
“夏宛峙查到那些妖物来自你所辖之处……”
“开什么玩笑，那是楚银霂的辖区，离我所辖之处远着呢！”墨倾玥愤愤道，引得冰凉的潭水一阵动荡，夏梧冉结出手印，将水波缓缓平息。
事实上天书记载的是第三洲东域由她和楚银霂共同管辖，而楚银霂身份高上她不止一筹，在天书上有种种禁制保护，以夏宛峙的能力根本无法看透，自然会产生误会。
所以，夏梧冉回答：“那又如何？你能说那地方是楚银霂管制，与你无关吗？要说此事是楚银霂自己策划，别说夏宛峙，连我都不信！”
墨倾玥咬牙，“夏、宛、峙！”
“对了！”夏梧冉似乎还觉得刺激不够，微笑着再投出一个消息：“也不知道夏宛峙怎么查的，居然查到你是楚神君的心上人，这会儿估计正在神君那闹着呢！”
“……”
待到墨倾玥愤愤离去，夏梧冉不断结印，将被她的怒火波及动荡的潭水平息。
水蕴之基上的星芒一点点亮起，萤鱼般的寒光飞散，如烟如雾，氤氲着渐渐掩盖基石的轮廓，光芒闪烁不定地映着夏梧冉深思的脸色。
千年，他在潭底每日守护，每夜蕴养，已有一千年。
这千年以来，他看着夏宛峙悉心照顾着楚银霂，直到她醒来，之后千依百顺，万般宠溺；看着楚银霂比起千年前尤胜百倍地依恋夏宛峙，直到遇袭、分离，之后辗转难眠、魂牵梦萦；看着夏宛峙近乎绝望的一次次寻找，看着楚银霂迷惘无措相思难言不知归路何方。
然而也仅止于看着，他无权插手这一切。
一千多年前，上界发生叛乱，天庭派兵镇压。
那时的夏宛峙还只是个修行初显成效，刚刚凝聚仙体，完全接触不到上界高层的小人物，那时的楚渲罗却是身份显赫，法术精深，已是众仙子中的骁楚。
千年前，战争发展到关键时刻，楚渲罗与数位战神对战叛首之时，一箭自天外而来，生生自背后贯穿了叛首的身体同时击碎神魂，余力却将对战中的楚渲罗击中，令她神魂破碎，所幸剩余的威力已完全无法泯灭她的生机。
那一箭到底是巧合还是精心策划的布局，上界众神各有争论。何况至今尚未能找出凶手。
毕竟能以一箭在众神反应以及防备之前同时击杀那两人，要躲过上界的缉查又有多难？
其实夏梧冉一度怀疑那根本就是情杀，就算那人从不承认爱过也不承认杀过。
后来，凡间诞生了渲罗瀑布，当年一度聪慧精明手腕过人，天生丽质夺人心魄的楚渲罗变得那般的、纯真、可人。
数百年来，每个人都在成长，就连天真的楚银霂也渐渐懂事。
夏梧冉一直看着这一切发生，但他却不曾明白过这一切为何发生。
千年前那一箭尽管决然，毕竟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六百年前那一乱连修行时日比他短的自己都能随手镇压，只能说是夏宛峙如今法力太低，难以担当守护之职。
今时今日，楚银霂的复苏与重回仙班指日可待，夏宛峙还能忍受只能看着，无法有任何帮助的无力感吗？
至于楚银霄……
－
天初晓，楚银霂从半山腰的竹园中再次醒来。
竹园是六百年前救了她的倾玥姐姐给她的，跟六百年前宛峙哥哥的房子并不一样。
那是用密集的竹枝围成的园子，前庭竹枝错落，后园九曲回廊。渲罗瀑布纷扬的水雾刚好飘在脚下，氤氲着整个园子如同漂浮在云端。如雷的水声被阵法削弱，恍如最温和的配乐。
园里园外，一草一木的装饰，那细腻精巧的是人工的精雕细琢，古朴大气的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搭配怡然，十分雅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她从昨天走进来，身处其中之时，就感觉到由身到心都被沁透，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完全不是由法术随手幻化出来的房屋比得上的。
美中不足的是自己的卧房却没有那份安宁别致的韵味，与园子的其他地方不像同一人的手笔，分明是自己在倾玥姐姐那里住着的模样。
倚窗而望，坠着橘红色朝霞的天空，恢弘的千丈瀑布，迷蒙水雾中若隐若现的竹楼，尽收眼底。
数百年前，她亦是如此，朝朝倚栏而望，看云霞垂落，水雾染晕，渲罗瀑布每一瞬间的景色都和上一瞬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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