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诈尸
“主上,白小姐已经过去三日了,求求您让她入殓下葬吧!”
“你说什么?”
“小姐已经过去了!升天了!死了!太子,您放开小姐吧,让下人为小姐擦身换寿衣!再不入殓,怕是要腐败了!”
“死了?”
“是,死了!小姐已经死了!现下天气酷热,加之小姐又是痨病过去的,主上就算不为小姐着想,也为自己想想,让小姐尽早入土为安吧!”
“给我掌嘴!谁再说个‘死’字,定不轻饶!”
“啪、啪、啪……”
原以为活着才有奇迹,不成想死了亦有惊悚。
这年头连死都死不成,真真是个悲摧又乌龙的世道!天下不免愤世嫉俗地怨念。
天下原本预备照着方子喝了药,顺风顺水地假死过去,再悄无声息地在棺材里安稳睡上三天,这会儿应该在陵墓里一觉好梦自然醒,用二丫事先给天下准备的起子撬开棺材盖爬出来,活动活动筋络,再从自己的陪葬里找些小巧易携又值钱的东西打包好,接下来便奔去同扶瑶、表哥和爹爹一同会合,却不想一觉醒来竟是这等光景……
生生被摆了一道!
如若方才天下没听错,这会儿握着天下手的应是刚出炉的渠太子。他竟然回来了!
回来便回来,竟然还扣下了她的尸身,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药效已过,要继续装尸首硬邦邦挺着委实有些艰难。
天下不禁后悔自己前些日子光练如何撬棺材,没将这挺尸的功夫一并学来,现下只能一动不动闭着眼,放缓了鼻息,一点一点尽量不让心口起伏地吸气吐纳。
“天下。”一只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天下的脸颊,天下赶忙屏住呼吸,唯恐让他察觉出来。
“天下,别闹,该醒了。”
天下本三日不曾吃喝,现下一醒来又须屏着气,憋得甚是难过,脑子里耗子打洞一般嗡嗡闹得慌,心跳忽快忽慢。只盼着他的手能快些离开天下的脸,她好换口气。
不想渠太子却全然没有打算放过天下这尸首,抚过天下的脸颊尚且意犹未尽,天下正预备吐气时,他的手再次附了上来,惊得天下冷汗出了一背,但觉他的指尖慢慢走过天下的眉尾划向眉尖,沿着鼻梁一寸一寸往下勾画,最后停在天下的鼻尖。
良久……徐徐悠悠道:“不许装睡!”
一句话惊得天下心中一跳,但闻他言语缱绻温和,状似无意又似试探,似真似假,不晓得他是不是已察觉出端倪……他瞧出来了?他没瞧出来?
天下反复琢磨着,心中方寸起乱,加之一口气屏了太久,再屏下去怕是真要憋死过去了,索性豁出去吐出一口浊气,张开双目,豪迈道:“你有什么话要说?说吧。”
吓死你!她就不信诈尸吓不倒你!
结果,天下被吓到了。
入眼之人发丝凌乱,双目红肿,满面沧桑,一身衣裳似乎被利器划过,开了几道口子,犹带干涸的血渍,瞅着怪瘆得慌。床前跪了一大片人,乌压压尽是人头,瞧不出谁是谁。
这会儿听见天下开口,那跪着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有的面熟有的面生,面熟的是天下们白家的仆从,面生的应是渠太子的手下。此刻皆是瞠目结舌一个表情,脚下似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木在那里,静默了须臾……
突然,一个反应快的蹦跶起来,一蹿三尺高,伴随着一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时辰不好!大小姐诈尸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片人呼啦啦挨个儿惊醒,齐刷刷惨白了脸,一个个抱着头左右奔突夺门出屋,一时之间竟险些将那门框给挤破,唯恐晚上一步便被天下捉去生吞活剥拆吃入腹一般。
虽然此番可算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撒手人寰未遂,死遁之计未能得逞,然而,此情此景却叫天下瞧着十分满意有趣,遂得意地笑了笑。
刚才一团人闹哄哄推来搡去,天下瞧得眼花倒忘了辨清渠太子是不是也一并夹在里面被拱了出去。
罢了,天下现下刚刚诈尸还魂,体力尚虚,管不得这许多,寻觅些吃食才是正经事。
天下浑身虚软地伸手撑了床榻,预备一点一点挪着坐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却不想眼光一转,见着床前那发丝散乱之人犹自坐于床头。
下一刻,天下那一丁点尚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此人长臂一伸将天下迎面兜头揽入怀中,呃,或许算不得是“揽”,“勒”进怀里兴许贴切些。
只觉着两侧肋骨根根收紧,胸肺之中好容易灌入的一口活气又被他给生生挤兑了出去,一时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两眼一黑,险些鱼当下便要背过气去。
好容易卯足了劲蚊子哼哼一般开口宝道:“这位壮士……咳,咳,江湖日短,来日方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那人却只是抱宝着天下不说话,也不撒手。
天下费尽最后一丝气力动了动手指,绵软无力地戳了戳他,“放开,你放开,我……我,我快闷死了,你这个死变态,竟然敢勒夫人我?!”
幸得他还没全然变成石头,当下便松开了些许缝隙,天下一时得见天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听他道:“天下……”
淡淡两个字,却似跋山涉水千回百转而来。
天下一怔,无语相对。
眼前这披头散发,双目猩红的疯子竟是那令她朝思暮想的渠太子?!
“天下,是你……”
“不是我。”
“你没有死……”
“我回光返照。”
“照了两回?”
“……我乐意!”
“天下。”他伸手捧住天下的双颊,双眼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满目清辉近在咫尺,真真是个‘手可摘星辰’。
如若是之前,天下定会自恋又欢欣地想:他竟这样喜欢自己!得夫如此,妇复何求,为了他,便是坎坷一些又何妨?
而现下,天下只觉得自己像是个炖熟了被放在砧板上的猪头肉,渠太子此刻心里拿捏着的怕不是在琢磨是切开来炒肉片好呢还是一整个儿拿去祭祀好?
“你是准备把我清蒸还是红烧?”
商君珏却捧了天下的脸深情款款地在天下额头印下一吻,之后长长一喟叹埋首在天下的肩头,两臂紧绷抱着天下竟开始浑身微微发颤。
“天下,你答应过等我的。”
天下本来想说,是你一厢情愿要我等你,我又没有真正答应。转念一想,如今一家老小尚且在逃难路上,万一渠太子一下怒了派人追杀,那可就不好了。
登时推了他一把,“千年等一回啊,你这太子倒叫我好等!”
“你生气了?”他语气有些虚弱,听起来软绵绵的。
“不,我只是饿了……”
商君珏怔了怔,过了半晌,终是放心地笑了笑,“不是诈尸,果然是你。”
天下懒得和他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虚软无力地爬下床,捡起供桌上的水果瓜子就吃,边吃边走回床边,看向那位跟发了失心疯没两样的仁兄,犹豫着开口,“你……几天没洗蔌了?”
商君珏如实回答,“三天。”
奇怪,她不是应该问他几天没合眼么?怎么变成了洗蔌?那接下来她是不是该扑入他的怀抱感动得痛哭流涕呢?
“三天?”天下惊呼,“也不怕这身体味熏死人,待会不准亲我!”
商君珏哭笑不得,这丫头,还真是不浪漫,“好。”
天下默不作声,忽觉肩头一沉,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兵法有言:敌不动,我不动。
只是这敌不动的时间未免长了些,只觉得这静默的过程中天下的肩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到最后天下实在扛不住稍稍动了一下,不想那肩上重量竟随着天下的动作沿着肩头慢慢向下滑,天下扭头一看,但见商君珏双目紧阖,竟是不知何时晕厥过去了。
天下舒了口气,预备抽手扶住他放平在榻上,却未料一只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怎么抽都抽不出来,无奈只得腾出另一只手,费了好大劲才让他躺下。
斜阳灿烂地镀了窗棍照入屋内,落在他的脸上,晚风徐徐渐起,天下倚着雕花床柱细细看他,修长的眉峰,绵密的睫毛,紧闭的双眼,虽肿胀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却犹让人觉着若这双眼一打开,必是深邃不见底的瞳孔,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副面瘫无情的面孔下掩盖的是怎样的城府怎样的算计……
天下伸了手想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自己的左手手指,不想却根本掰不开,二人交握的手竟被他握着紧到发白丁点血色全无。
怨不得别人,是她太傻。
天下晓得他为何这么怕她死,白家的家财虽大,却比不得她娘墨家所遗家产一半,天下娘临终将墨家的秘密交到了天下的身上,若天下死了,这笔惊天财富便石沉入海再无人知晓何处寻觅。本朝皇帝昏聩败家,估计那国库里存不了多少银两,如今渠太子改朝换代,正是银两紧缺之时,又岂会放过这笔钱财。
或抄或诛!或抄或诛!
商君珏,你好狠的心!
这么想着,她气不打一处来,伸出小手往他脸上使劲揪了两下,他麦色肌肤上立刻出现了两道红痕,她这一捏,是下了些许力道,加之本来力气就大,当下这一捏,肯定能感到痛楚,不料他却没有醒来,只是皱皱眉,继而淡淡一笑,轻轻呢喃,“天下,别闹,睡觉。”
天下大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敢跟她打情骂俏?!
身体被他抱着,动弹不了。只好吃力探出半边身子,单手够到梳妆镜台上,轻轻拉开小屉,一排从未戴过的发簪钗饰整齐摆列着,金银玉石玳瑁,各色材质。
天下挑了一根细长的银钗,在自己的小臂上试了一下,当下,一滴鲜红的血珠在尖锐的簪子尖上破茧而出,果然足够锋利!
天下拿了银钗慢慢坐回床头,单手解开商君珏的前襟,分明很容易的事情,天下却解出了一头汗,终于,他的胸膛毫无遮拦地呈在了天下面前,那些天下从未见过的伤痕交错横亘在原本细瓷样的肌肤上,左胸口处倒是肤白如故,带着微微的起伏。
两人是这样地奇怪,一手牢不可破地相互紧握,一手却又逼得天下不得不举起银钗一寸一寸逼近。
天下看着那银钗在夕阳的余晖下镀成一柄灿烂的金钗,带着濒死的辉煌将那尖头上的一点光缓慢从容地投射在他的心口上……杀了他,方能让一家人逃脱噩运,杀了他,方能解天下心头的伤患。一念之间三千业障……但是……没有但是。
天下闭上眼利落地用尽全力一挥钗,要做那最后一刺,却在靠近准心时手下一抖,偏错了方向。
紧接着,来不及反应,那握钗之手被一个大力握住,听得一声骨头微响,便被反剪到了身后,想是腕骨己被卸脱臼。
一念绝则生,一念仁则死。须臾一线之间,天下己是功败垂成。
睁开眼,赫然撞入眼帘的,是商君珏墨如点漆的双目,沉如最深最暗的夜,不带彼澜地吞噬万物,一旦卷入便是尸骨无存万劫不复。
“你要杀我?你竟然要杀我!”商君珏举着银钗冰冷地望着天下,面上悲怒交替,“我守了你三天三夜,你醒来第一件就是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
“太子难道不晓得为什么?”天下抬头直视他,轻声低喃:“或抄或诛……”
商君珏面色一晃,刹那凉薄。
天下心中一片冰凉,最后一点希冀没入深渊。
忽地,他一下逼上来贴近天下,鼻尖对着鼻尖,”难道……这三****竟是有所准备地服药诈死?!”
天下心一紧,“胡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商君珏反问,转头一呼:“十三!”
一个黑影应声入内,“太子有何吩咐?”
“速去白家陵园,起坟开棺.给我一具尸身一具尸身搬回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个个皆能死而复生!”最后四字冷若冰霜,敲得天下心头一颤。
“商君珏!你!”天下欲抬手相阻,却忘了自己双手被缚,许是那些水果瓜子的能量消耗完,饿得老眼昏花,身上一虚软,跌在他的臂间,一时头晕目眩,神志迷离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