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把车子开进车库,苏湘却站在庭院里,环顾四周,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她房间窗户下的那株梅花又开始结了,瘦瘦的枝丫上挂着粉粉点点的小苞,将放未放的样子最是好看,千千万万的花种,只有梅花经得住这寒冬的凌烈,孑然有度,立在那里有翩翩君子的姿态。她看梅花看得发了呆,沉浸在往事里,心里竟是时过境迁的凄楚。
老王停好了车,看她还没进去,过来叫她。苏湘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这栋灯火通明的房子,跟别人家一样,亮着暖呼呼的灯光,只除了二楼和三楼的两扇窗子,同样漆黑一片,窗帘拉得紧紧地,什么也看不见。
孙管家看到她时,刚开始是惊诧,也或许是她的样子变了些,只是一直看着她,却不敢认。直到苏湘叫了一声‘孙阿姨’,她才将信未信地应了一声,站在远远的地方,转头看着老王,问: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刚才送了郑教授去机场,回来就看见苏小姐在门口。”
孙管家这才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脸上的那份高兴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立刻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要她坐。
见到故人,苏湘心里也高兴得很,孙管家的样子没怎么变,对她还是慈爱和关心。
才没坐一会儿,孙管家就张罗着给她泡茶,还要给她做饭,她说不用,自己不饿。
孙管家在厨房了忙了很久,苏湘自己看着这间屋子,很静很静,楼梯、走廊、大厅,甚至是每一个小角落,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都异常地安静,大厅对着的那一整片玻璃窗依旧可以看到庭院里的草木在柔和的灯光下也同样安静。此时终于下起了小雪,片片洁白的雪慢慢地落了下来,铺天盖地,落在灯柱上,晕着蒙蒙的黄色,盖在草叶上,愈发显得那草黄瘦不堪。
后来,孙管家端了热茶出来,闻着那清淡飘渺的香气,她一下就知道是任志卿最喜欢的毛尖。她捧着杯子在手里,手心一下就沾染上了那阵热气。她看见自己的脸浮在淡淡的青绿色茶水上,她轻轻一摇手,自己的脸就碎了,然后一下就又来。
管家就坐在她对面,什么也没和她说,于是,她问:
“任先生经常回来吗?”
“几乎是不回来的,任先生都是在酒店里住。”
苏湘抬起头,又环顾了四周,这次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同,那片他养斗鱼的水族箱不见了,少了那片巨大的墙,整个厅看起来空旷地很。苏湘至今还记得为了那些鱼,任志卿几乎杀了她的样子,可现在,那片水族箱却不见了,她想不通到底是为了什么。
孙管家随着苏湘的视线看过去,一下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
“您走了没多久,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些鱼竟然全死了。任先生就在这厅里坐了一夜,看着那水族箱,没说一句话!隔天,他就让老王叫工人来把那堵墙撤掉。自那以后,任先生也没有回来过了。”
苏湘听着,心里有一点凉意,觉得难受,就又问:
“孙阿姨,你知道为什么任志卿喜欢养这种鱼吗?”
“这缸鱼是任老先生送给任先生的,那次是他生日。几前天,任老先生就答应了要带着他和任太太去看海底世界。那时任先生还小,就为了父亲的这句话,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他自己做了本小日历,每天都要当着任老先生的面撕一页,好提醒他自己的生日快到了。可任老先生太忙了,生日那天,他左等右等,任老先生都没有回来,等到最后可能是失望了,就穿着一身漂亮的新衣裳坐在客厅里哭得天昏地暗,不管怎么哄也停不住。最后没有办法,任太太打了电话给任老先生,任老先生连夜从内地飞回香港,看儿子哭得怎么伤心,他连连赔不是,还像变魔术一样给任先生变出了这一缸的鱼。任老先生说:虽然没去成海底世界,可他把整个海底世界都搬回家了。当是任太太也在身边,任老先生让我们把灯关了,任先生坐中间,任太太在左边,任老先生在右边,他们靠得紧紧地,一家三口看着那个五颜六色的水族箱,说着笑。那,应该是任先生记忆里最幸福的时光,而那些鱼也是任老先生送给任先生唯一的东西。”
苏湘听着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酸,酸得她的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她总是觉得辛苦,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看她脸色不好,孙管家赶紧停住了话,换了个话题,对她说:
“苏小姐,你也很久没回来了,去楼上看看吧!你的东西都还在。”
“他没让你们丢掉?”
“您走了,任先生几天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和老王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您!后来,我把房间锁了起来,任先生少回来,即使回来了也没踏上三楼一步,房间就这样一直搁着。”
苏湘站起来往楼上走,每走一步,心里都翻腾得厉害,拖鞋踩在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朱砂红的颜色,花纹繁复,锦绣纷呈,跟她在时一模一样。走在上面,她想到了许多往事,特别是那晚他那样羞辱她后,却又在楼梯上拦着她不让她上去,他那句任性的‘我就是不让你好过’,即使现在想起,都觉得孩子气得让人想发笑。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在时一模一样,就好像她一直都在,就好像两年的时光烟消云散了一样,而她站在这里,恍惚瞬间也有时光交错的感觉。可,她知道,她离开了两年,而她无论如何,是再也不愿回去了。
苏湘没有去三楼,而是鬼使神差地停在了任志卿的房间前,心里轻轻地颤动着。她转动了门把,竟然没有上锁,稍稍一动,门就慢慢往后开了一个,从门缝里看进去,里面悄无声息。
苏湘推开门进去,书房连着卧室都是漆黑一片,她走过去,拉开了书桌上的台灯,灯光很淡,所照之处都是模模糊糊地。那些,被她摔坏了的插屏,也已经完好无缺地又摆在了书架上,书房的旁边是更衣间,苏湘按亮了里面的灯,挂满了任志卿的衣服,西装、长袍、衬衣、领带……他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就像他才离开了几天,可孙管家说他两年来几乎没有在这里过,或许是不想呆在有一点点她影子的地方,或许是他的鱼死了,他觉得心灰意冷,所以再也不来了。
苏湘在书桌上发现一本素描册,那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她翻开了看才记起,是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的课题作业,那时她几乎找疯了,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做这个设计课题,眼看着交作业的时间就要到了,可她的素描册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找不到,重做也来不及了,她几乎把头给抓破了,不知道要怎么办,最后哭丧着脸去问他,他在看文件,只是瞥了一眼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凉凉地说:
“自己的东西不收好!现在来哭有什么用。”
他这样一说,她觉得更加害怕了,连找的力气也没有了,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眼泪就直掉:
“你给我找找嘛!我记得好像来这里画了,你就给我找找嘛,教授说如果这次作业没交,我这学期就要重修了!”
任志卿依旧无动于衷,他不管她,她心里觉得他冷血,又害怕得要死,于是哭得更大声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
“你帮我找找嘛?任志卿,你帮我找找嘛……”
她哭了很久,任志卿兴许是被吵得心慌意乱,放下手上的文件,坐得远远地看她哭,时不时还揉着眉心。苏湘后来想起,自己那时真是能哭,足足哭了三个小时,任志卿就看了她三个小时,也没赶她,也没骂她,更不会去安抚她。
后来,她只记得自己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却在任志卿的床上,两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任志卿进来,看了她一眼,坐在床边翻着书,说:
“你的画册找着了?”
她一听马上就来劲了,立马就扑到他的身边,急切地问他:
“在哪?在哪?”
“在洗衣机里,工人洗你的书包时找到的。”
她一听,整个脸色立刻从大喜变成了大悲,本来抓着他的手却重重地推了出去,自己一个人蒙着被子又躺在了床上,任志卿的声音传来,明明是在忍着笑:
“你今天不是要上学?快迟到了!”
苏湘那时觉得任志卿是在嘲笑她,是幸灾乐祸,于是心里更加气得不得了,横着声说:
“没有作业交,我不去,反正我这学期是被当定了。”
很久,她才又听到任志卿的声音,却不是和她说,而是在打电话,他的声音低低地,和和气气地:
“恩,她把作业丢了,不敢去,害怕重修!”
“好,我叫她重做一份!”
挂了电话,任志卿把被子掀开,少了被子的遮挡,她拿着手挡在自己的脸上,任志卿对她说:
“你两天后再交!”
苏湘背对着他不动,任志卿重重推了她,好像就要生气了:
“赶快起床去洗脸!看你的样子,乱七八糟!”
后来,她整整又开了两个夜车,才终究把那份课题作业做完。交了作业后,她眉开眼笑,早就忘了那份本因为自己的粗心而泡汤了的素描册。可今天却在任志卿的书桌上再看到,因为浸过水,纸张都皱得不成样子了,有好几页还破损了,却被人用胶布一点一点地黏好。整本素描册的纸张也是地,这显然是用火烤过的样子。
苏湘把手放在素描册上,细细地抚摸着,而素描册上她那晕了墨的名字在柔和的灯光下看得异常清晰,于是她看到那些淡了的笔画也被人重新一笔一笔地描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