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越楠不喜欢课本上的死知识,不过他聪明好学而且正直坚强。从小到大他都充当着妹妹的护花使者,为了她甘愿做任何事。贺音跟文阿雅一样让他感受到身为哥哥的责任,但对于这个率真泼辣的女孩,他又逐渐萌生了某些不尽相同的感情。
贺音放学后常到文家做功课,三个人边听收音机边写练习题,亲密得不容插足。有一天晚上,电台里放起邓丽君的老情歌,他们都是她的乐迷,很快就热热闹闹地哼唱起来。
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破坏了气氛,有人恶作剧般敲打玻璃窗,掀开窗帘又不见人影。搞什么鬼?文越楠恼火地冲出房门,却看到贼头贼脑的秦思冒正蹲在墙根底下窃笑,他一把揪起这小流氓的脖领拎他到院子中央,准备像平常那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拳。文阿雅拉着贺音出来看热闹,秦思冒一眼扫见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文越楠推倒在地。他朝她手舞足蹈地咋呼道:“文阿雅,我请你看电影!有亲嘴的!”
刚摔倒的男孩一时有点儿蒙,听小流氓竟敢明目张胆地挑逗他妹妹,借着怒火一跃而起。他极力克制住大开杀戒的冲动对秦思冒一字一顿的声明:“你别打阿雅的主意了,她不可能喜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行。”
出乎意料的是,秦思冒挂出一幅无辜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他反唇相讥,“她是你妹妹又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你有揍我的权利,可你没有阻止我追求美的权利啊。”
这番话倒让文越楠迟疑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耀武扬威欺软怕硬的秦思冒还能发表如此富有逻辑的言论,但接下来又让他放松的拳头重新攥紧。
“……再说了,我家有钱有势,想跟我的妞多了,你妹凭什么不喜欢我呀?没准她早就对我有意思呢?”秦思冒继续大言不惭,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在逼近,是文阿雅冲到面前给了他一巴掌才让他住了口。
“你浑蛋!”受了侮辱的女生梨花带雨地跑回房间,留下秦思冒呆立在原地。比起殴打这小子的愿望,文越楠更担心妹妹,他只好狠狠点了点秦思冒的鼻尖以示警告,便赶紧跑去安慰文阿雅了。
贺音
这件事情让文阿雅掉了几滴眼泪,哥哥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才得以平复,贺音决定留下来陪她睡觉。文越楠走后,小丫头立刻揉揉眼睛破涕为笑。贺音见她心情转换得如此之快,疑惑不解。
“我要是不打他,我哥肯定对他下狠手。”文阿雅说。她把脸蛋贴在窗框上掀开帘子向外张望,样子天真可爱。“我哥从小就护着我,比我爸还厉害。秦思冒就是个大傻子,偏要惹上他,还嫌挨打不够呢!”
“那,你算是护着他了?”贺音调皮地问。
“才怪!我是可怜他。不都说恶势力是纸老虎吗?随时准备让我哥那样的英雄打到,而且还不长记性,屡战屡败,岂不可怜?”
贺音瞪大明亮的眼睛认真凝视了她一会儿,没有吱声,而是和她一起往窗外望去。夜幕封锁了整个小院,她莫名其妙地想起秦思冒最后的表情。似乎有某种精气神从少年玩世不恭的嘴角上被抽空了,他呆呆地在文家门口杵了半天,才拖着空壳落寞地走了。现在他一定挺难受,贺音暗暗叹了口气。爱情,果然是个折腾人的东西。
她喜欢文越楠,但他浑然不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阿雅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谁也不准欺负你”。文越楠微笑着把手伸向她,那是一双柔软干净的手,指甲剪得有点儿短。他把她抱上自行车横梁,让她也抓紧车把,载她和文阿雅去小湖边。贺音靠在文越楠的胸口上感觉特别安全,因为是独生子女,她无数次的想过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哥哥该多好。
于是她对他说:“干脆我们结义金兰,你做我哥哥吧!”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且从此真的以兄妹相称。太傻了,贺音。她发现自己并不像自以为的那般坦诚,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可能还不及秦思冒直率。这个不眠夜,秦思冒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捧着没送出去的电影票默默流泪呢?
人在青春期太容易陷入连绵浮想,以致会和某某人产生同病相怜的心情。十年后的一次偶遇让贺音明白,其实许多缘分都是上天注定的。
大学时代的美女贺音被电影公司相中,拍了几部戏但都不是很出名。毕业后,她拿上积攒的片酬出国深造,并逐渐经营起一家演艺公司,自己做了老板。1996年冬天,26岁的贺音刚和洋老公离婚回到国内,神经异常脆弱。她心不在焉地开车闲逛,竟一头撞向前面静止的凯迪拉克。待她清醒过来早为时晚矣,轿车的尾巴出现了一片伤痕。
车主摇下玻璃用遮着墨镜的脸朝她咧嘴一笑:“美女,你长得的确闭月羞花,可你也不能花我车呀。”
贺音没想到那受害者还有心和颜悦色地开玩笑,不过她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满腔的调侃和痞气,正是公社高中出名的小混混秦思冒。
邱享
空旷惨白的街道上,两个老同学都为能以这种方式相见备感好笑。
高考后,贺音和文家兄妹进入了同一所重点大学,游手好闲的秦思冒靠着父母的关系才勉强毕业。去学校之前,三个人在火车站台的柱子后面发现了秦思冒,他是偷偷来为文阿雅送行的。“兄弟,你何苦呢?”文越楠揽着他的肩膀,也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实际上,秦思冒明白,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喜欢文阿雅,喜欢看她笑,喜欢她朴素而浪漫的长裙,喜欢她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但他没办法让自己变成和她相匹配的那种人,他依然嬉皮笑脸,嘴硬道:“你等着瞧吧,早晚你妹妹得跟我。”
“好好好,”做哥哥的这回没有凶他,只是拍拍他的后背,“我劝你,先变成人再干人事吧。”
之后的两年里,秦思冒彻底沦为了社会闲散青年。那阵子,他懒得到工厂上班,本想参军却不慎摔伤了腿。1992年的某天早晨,街坊间传出一个令他又惊讶又疑惑的消息:品学兼优的文越楠被开除学籍退回来了!出于好奇,秦思冒拄着拐杖跑到文家,瞧见了曾经生龙活虎的少年如今窝在沙发里,面容明显憔悴了,他多少有点儿替他难过。
文越楠在大学里救了一个落水的中文系女生,也从此改写了他的命运。那是个长相和气质都严格区别于贺音的姑娘,纤细的身材显得过分柔弱,急需别人去关爱。被救当晚她告诉文越楠她叫邱享,刚上大一,散步时突然失去知觉才掉进池塘的。其余的她没有说,也拒绝去医院。
第二天文越楠再去看望邱享时,她已经恢复了生机似的,编起一条辫子,消瘦的颧骨上架着红框眼镜。她身上有些东西瞬间打动了他,甚至是连贺音都媲美不了的东西。
文阿雅敏感地察觉到哥哥的心事,质问他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没有,我只想照顾她。”他诚实地回答。
“那贺音怎么办?”妹妹陷入两难,她就像连接贺音与文越楠的那根细细的红线,无奈中间隔着一层薄纸,谁也不愿捅破。
“她不需要我。”
文越楠觉得,贺音并不需要他,包括他给予的温暖和幸福。邱享不同,她的谎言很快被拆穿,她怀孕了,所谓失足落水正是她第一次尝试自杀。邱享需要别人最大程度帮助甚至牺牲才能活下来。
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文越楠领秦思冒走到一张小床边,在那静静地躺着个淡粉色的小婴儿,它满脸皱褶,睡得香甜。秦思冒竟一下子泪水横流。“这小玩意也太小了……”他抽泣着冲文越楠嚷嚷。
现在回想当时,已近而立之年的秦思冒理解了自己恸哭的原因,他说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柔软深处的感动。
“你还真挺多愁善感的。”贺音听着他的讲述,慢慢搅动面前的咖啡。文越楠被开除,最痛苦是她,最挣扎也是她。毕业后她出国,最大的缘由是想逃离这片令她伤心的土地,还有这个青春戛然结束在23岁的男孩。
“别光聊我呀,你怎么样?肯定不赖吧?”秦思冒笑得灿烂,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来回打转。
贺音红唇微启,扯出个迟疑的苦笑。“我,是一具空壳。”
文阿雅
1992年春节,秦思冒向父母要钱开起了一间餐馆,把文越楠请来当副总经理。“我可都是为了你妹妹。”他嘴上这么说,但终究还是佩服文越楠的品行和能力,肯为一条不相干的生命作出牺牲的人毕竟算得上有情有义。
秦思冒则继承了自己老子优秀的敛财头脑,把餐馆打理得越来越红火。他变得不再无所事事,也结交了许多新朋友和生意伙伴,经常到全国各地学习考察。闲暇时光,他除了跟几个兄弟喝酒聊天,就是给文阿雅打电话询问大学的情况。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但只要听听她的声音,也会开心不已。直到有次她在电话里说,她交了个男朋友。
晚饭桌上,秦思冒一口气喝光五瓶啤酒。餐馆的员工都散了,剩下文越楠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他借酒浇愁。开始灌第六瓶的时候,他终于出手拦住了他——秦思冒攥酒瓶的指关节冰冷而坚硬。“你傻不傻呀?”文越楠恨其不争地说,“我妹妹告诉你这个,就是让你死心你明白吗?她不想伤害你更不想骗你,你却在这骗你自己。”
可他怎么也绕不出来——为什么文阿雅就不能喜欢我呢?
“哎,我确实傻。文阿雅,她没理由喜欢我这种人呀!”多年后,秦思冒才能慢慢释怀,承认互生好感是需要缘与分的。好比他现如今和贺音坐在窗明几净的咖啡厅,耳边飘荡着温婉缠绵的小曲,畅谈的兴致借助这和谐氛围不断提升。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互送安慰式的注目。
贺音说,其实文阿雅一直都有很多追求者,哥哥娶了邱享被学校开除这件事让她越发谨慎地对待起爱情。大学毕业后,文阿雅果然带回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他是法学院研究生,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证可循。
订婚那天,秦思冒不顾文越楠的劝阻去到现场,他穿了一身名牌仍掩不住骨子里的痞气。他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向文阿雅为她敬酒,随后尽量体现绅士风度,低头耳语:“我为高中时说的话道歉。”
贺音可以想象出那一连串的场景,她了解文家兄妹,铁石般坚强的心肠能帮他们屏蔽掉所有计划外的干扰。“他们结婚了?”
“那个法院的小白脸,后来说暂时不想结婚。”秦思冒咬牙切齿道。
走出咖啡厅,秦思冒建议一起去看看文阿雅。“她刚经营起一家小发廊,常有地痞捣乱,我和她哥得轮流照应点儿。”在情感上备受打击的文阿雅辞去了原本薪水丰厚的工作开始自主创业,还要抽空帮文越楠带孩子,着实辛苦。
“你可真费心,人家又不领情。”贺音揶揄着坐进凯迪拉克,柔软的座椅将她包裹,文越楠的脸忽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秦思冒埋头帮她系好安全带,半开玩笑地嘟哝:“谁让我贱呢。”
关上车门的一声闷响中,贺音决定,不再留恋那张脸。
婚姻
香港回归的第二天,贺音跟秦思冒领了结婚证,牵手漫步在社区花园里,他们各怀心事。
1997年春节,贺音单独请文阿雅吃饭,两姐妹终于又像从前一样有说有笑了。曾经,文越楠的事如同一道门坎横亘在她们之间,好似难以逾越。然而,随着逐渐长大成熟,才发现时间真是能够消解一切的东西,爱与恨都随着太阳升起而融化了。
贺音恳求文阿雅:如果你不喜欢秦思冒,就把他让给我吧。
文阿雅心头一颤,她想说,爱情哪有什么让不让的呢,但转念又只是沉默的地点头。她很清楚,秦思冒和她哥哥一样,都是极为重情的男人,都不太懂得睁大眼睛为自己寻找幸福。贺音跟她不同,一定能给他美满的家庭,把他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解救出来。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暖春三月,在众好友的撮合下,两个有情人开始交往。秦思冒毫无保留地将公司股份和收益都让给贺音管理,只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允许我保留想念文阿雅的权利。
贺音感觉自己并不了解男人,尤其当她看着文越楠扛起宝贝儿子满院子跑的时候,她更疑惑了。男人的快乐到底源自何处?难道爱情是种可遇不可求的幻想,日复一日地履行责任才是生活真谛?但她宁愿抓住那幻想,说服自己相信秦思冒总有一天会爱上她的。
拿到结婚证的当晚,秦思冒出门后就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施美发廊门口。值班的几个伙计把他抬进休息室让他躺下,可他死活要见发廊老板。“我今天结婚,是来发喜糖的。”他口齿不清地对电话那头的文阿雅解释,即使到了现在,他还妄图从她坚如磐石的态度中找出破绽。而她只是说:“冒子,恭喜你。明天我会亲自登门拜访。”
挂上电话,曾以为自己是万能之王的男人无法抑制地号啕大哭,他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在一片高档住宅林立的楼房间,有几扇蓝色的小玻璃窗,里面长久亮着一盏灯,那是新婚的妻子在等待丈夫回家。
香港已经回家了,秦思冒在狭窄的休息室睡得鼾声如雷。
你听见了我吗
文 / 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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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这里,可以吗?”出租车司机转过头问。
“不是说送我到海边的吗?”我望向车窗外,只见蜿蜒的公路绕成一抹橘色光带,除此之外,一片漆黑,“可我没有见到海!”
我的执拗把司机给逗乐了。
“海?下了高速公路后,我们一直在沿海公路上,一路都是海!”司机笑着说。
“可你答应送我到海边的!”
“小姑娘,车不能再往前面开了,你得自己走到海滩边。你看,那边就是情人滩。要是在旅游旺季,这里可是灯火通明。”说着,他抬了抬手指。手指的方向是一处光亮,若有若无,或远或近。